翌日清晨,天色未明,莫莹莹便已起身。
她将昨夜剩下的点心热了热,服侍母亲用了早饭和药,又将那几块银丝炭仔细添进炭盆,确保屋内能多维持片刻暖意,这才用一块干净的蓝底白花布将包好的《喜上眉梢》绣品仔细裹好,揣进怀里,又紧了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缀着几处不起眼补丁的棉袄,推门走入凛冽的寒风中。
贫民窟的清晨,比夜晚更多了几分挣扎求生的烟火气。早起倒马桶的妇人,蹲在门口就着咸菜喝稀粥的汉子,还有那些衣衫单薄、缩着脖子准备去码头或工厂讨生活的身影,构成了沪上光鲜亮丽背面最真实的底色。莹莹低着头,快步穿行在狭窄潮湿的巷道里,尽量不引起旁人的注意。她这张过于清丽脱俗的脸庞,在这片区域,有时带来的并非善意。
张记绣庄位于贫民窟与繁华租界交界处的一条老街上,门面不算大,但胜在口碑老,收的绣品价格相对公道,是附近许多绣娘赖以生存的门路。
莹莹到时,绣庄刚卸下门板。掌柜的张胖子正拿着鸡毛掸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掸着柜台上的灰尘,见到莹莹,圆胖的脸上挤出一丝职业化的笑容:“莫姑娘来了,今儿又带了什么好活计?”
“张掌柜早。”莹莹微微颔首,从怀中取出那个蓝布包,小心地在柜台上展开,露出里面的《喜上眉梢》绣品。
张胖子漫不经心的目光在接触到绣品的一刹那,陡然凝住。他放下鸡毛掸子,凑近了些,甚至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单片的玳瑁眼镜戴上,仔细端详起来。
针脚之细密匀净,几乎找不到线头;配色之和谐雅致,红梅艳而不俗,喜鹊黑羽泛着蓝绿光泽,栩栩如生;尤其是那构图意境,远非寻常绣娘所能及,透着一股灵秀之气。
“好!好东西!”张胖子啧啧称赞,小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莫姑娘这手艺,真是没得说!这幅‘喜上眉梢’,寓意好,做工更是顶呱呱!我看……嗯,给你这个数!”他伸出三根胖乎乎的手指。
三十个铜元。若是寻常的帕子、鞋面,这个价已算不错。但这样一幅耗费心血、足可做屏风芯子或贵重礼品的精品,三十铜元,无异于剥削。
莹莹眉头微蹙,她知道张胖子惯会压价,但这次压得未免太狠。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张掌柜,这幅绣品用的丝线是上好的杭缎,配色也费了不少心思,尺寸您也看到了,三十铜元,连本钱都收不回来。至少……要八十铜元。”
“八十?”张胖子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拔高,“莫姑娘,你这就有点不识好歹了!八十铜元?你知道现在世道多难?多少人想卖绣品还没门路呢!要不是看在你手艺还过得去的份上,三十我都不一定给!五十,最多五十!爱卖不卖!”
周围几个同样来交绣品的妇人闻言,都同情地看向莹莹,却无人敢出声。张胖子是这条街的地头蛇,她们得罪不起。
莹莹抿紧了唇。五十铜元,勉强够抓几副便宜药材,再买些糙米杂面,支撑不了几日。母亲咳疾加重,需要更好的药。她不能退让。
“张掌柜,八十铜元,一分不能少。若您不收,我只好去别家问问了。”莹莹说着,便要收起绣品。
“别家?”张胖子嗤笑一声,肥胖的身体挡住柜台,“莫姑娘,不是我看低你,就你这来历不明……哼,除了我张记,哪家绣庄敢轻易收你的东西?再说了,这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姑娘家,拿着这么扎眼的东西乱跑,不怕招祸吗?”
这话已是半带威胁。莹莹心知他所言非虚,赵坤的耳目未必就完全放松了对她们的监视,频繁出入其他绣庄确实风险更大。而且,张胖子在本地有些势力,若真得罪狠了,以后的日子更难过。
就在她心中挣扎,考虑是否暂时妥协时,一个略带轻浮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哟,张胖子,大清早的,跟个小姑娘吵吵什么呢?什么东西值八十铜元,拿来给本少爷瞧瞧!”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宝蓝色团花绸缎长袍、外罩狐裘坎肩、头戴瓜皮小帽的年轻男子,摇着一把折扇,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歪戴帽子、斜瞪眼的随从。
来人正是万宝阁的少东家,赵坤的远房外甥,万金龙。此人仗着舅父的权势,在沪上横行霸道,尤好沾花惹草,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
张胖子一见万金龙,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嘴脸,点头哈腰地迎上去:“哎呦!万少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请进,快请进!没什么大事,就是一个不懂事的绣娘,胡乱开价,我正教训她呢!”
万金龙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目光却像黏在了莹莹身上。他从进门起就注意到了这个站在柜台前的少女,虽然衣着寒素,未施脂粉,但那份清丽绝俗的容貌,那股子身处困境却依旧挺直的脊梁,以及眉宇间若有若无的忧郁与坚韧,与他平日里见的那些庸脂俗粉截然不同,瞬间就勾起了他的兴趣。
“哦?是吗?”万金龙摇着折扇,踱到柜台前,目光扫过那幅《喜上眉梢》,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这绣工确实精湛。但他更感兴趣的,是绣品的主人。
他上下打量着莹莹,眼神轻佻:“小姑娘,这绣品是你绣的?手艺不错嘛!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啊?”
莹莹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心中警铃大作。她认得这人,知道他是赵坤的外甥,是害得她家破人亡的仇人一党!她强压下心头的厌恶与恨意,垂下眼睑,低声道:“小女子姓莫,区区绣品,不敢污了万少爷的眼。”说着,就要收起绣品离开。
“哎,别急着走啊!”万金龙用折扇一拦,挡住了她的去路,笑嘻嘻地道,“这绣品,本少爷看上了!张胖子,她刚才说要多少钱来着?”
张胖子忙道:“回万少爷,这不懂事的丫头要八十铜元!”
“八十铜元?”万金龙嗤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元,“当”一声丢在柜台上,“本少爷出一块大洋!够不够?”
一块大洋!相当于一百多铜元!张胖子和周围的绣娘都倒吸一口凉气。
万金龙得意地看着莹莹,以为她会欣喜若狂。谁知莹莹看都没看那块银元,依旧低着头,声音清冷:“万少爷,这绣品不卖。”
“不卖?”万金龙一愣,随即觉得面子有些挂不住,脸色沉了下来,“怎么?嫌少?本少爷再加一块!”他又丢出一块银元。
莹莹依旧摇头:“不是价钱的问题。这绣品……已有人订下了。”她不得已扯了个谎。
“订下了?谁订的?让他来找本少爷!”万金龙逼近一步,身上浓郁的香粉气熏得莹莹几欲作呕,“小姑娘,别给脸不要脸!在这沪上,还没几个人敢驳我万金龙的面子!今天这绣品,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他话语中的威胁意味,毫不掩饰。
张胖子在一旁帮腔:“莫姑娘,万少爷看上你的绣品是你的福气!还不快谢谢万少爷!”
两个随从也狞笑着围了上来。
莹莹心中一片冰凉,她知道今天难以善了。硬拼肯定吃亏,屈服更是万万不能。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藏着的一根磨尖了的旧簪子,那是她用来防身的。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个清朗而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万金龙,你的面子,什么时候值两块大洋了?”
众人皆是一怔,循声望去。
只见齐啸云穿着一身青灰色学生装,外罩墨色呢子大衣,身姿挺拔如松,正站在绣庄门口。他面容俊朗,神色平静,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蕴含着冷冽的寒意。他身后,跟着面色沉肃的阿贵。
“齐……齐啸云?”万金龙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碰到他,脸色变了几变,有些忌惮,又有些恼怒。齐家虽不如赵坤势大,但在沪上也是根基深厚的世家,齐啸云本人更是沪上学子中的翘楚,颇有名望,不是他能随意拿捏的。
“齐少爷,您怎么来了?”张胖子更是吓得冷汗直流,连忙赔笑。
齐啸云没理会张胖子,目光直接落在被万金龙几人围住的莹莹身上,看到她紧抿的唇角和微微发白的脸色,眼神又冷了几分。他迈步走进绣庄,径直来到柜台前。
“万少爷,强买强卖,非君子所为吧?”齐啸云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压力,“莫姑娘既然说了绣品已订出,你又何必强人所难?”
万金龙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但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肯认怂,强撑着道:“齐啸云,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本少爷买东西,还得看你脸色?”
“巧了。”齐啸云淡淡一笑,伸手拿起柜台上的《喜上眉梢》绣品,仔细看了看,点头赞道,“果然是好手艺。”然后,他转向莹莹,语气温和了许多,“莫姑娘,这绣品,家母前几日还念叨着想寻一幅寓意吉祥的做寿礼,我看这幅就很好。我出一百五十铜元,你可愿意割爱?”
一百五十铜元!比莹莹要的八十还多了近一倍!
莹莹愕然抬头,对上齐啸云那双隐含关切和安抚的眼睛,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是在替自己解围,并且用更高的价格,维护她的尊严。
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鼻尖微酸,连忙低下头,轻声道:“齐……齐少爷既然需要,自然可以。”
“好。”齐啸云示意阿贵付钱,然后才看向脸色铁青的万金龙,“万少爷,你看,这绣品现在归我了。你还要抢吗?”
万金龙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齐啸云:“你……你故意跟我作对!”
齐啸云神色不变:“做生意,讲究个先来后到,价高者得。万少爷若真喜欢,下次请早。”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针,扎在万金龙脸上。
“好!好你个齐啸云!你给我等着!”万金龙狠狠瞪了齐啸云和莹莹一眼,撂下句狠话,带着随从灰溜溜地走了。
张胖子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连忙对着齐啸云点头哈腰:“齐少爷,您看这事闹的……都是误会,误会……”
齐啸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张掌柜,做生意,还是厚道些好。”
“是是是,齐少爷教训的是!”张胖子冷汗涔涔。
齐啸云不再理他,对莹莹温声道:“莫姑娘,此地不宜久留,我送你回去吧。”
莹莹知道他是担心万金龙报复,心中感激,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绣庄,将身后的窃窃私语和复杂目光关在了门内。
寒冷的街道上,齐啸云刻意放缓了脚步,与莹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两人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谢谢你,啸云哥哥。”莹莹低声说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每一次,在她最艰难的时候,似乎总是他及时出现。
齐啸云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心中微涩。“举手之劳。以后若再来交绣品,让阿贵陪你,或者……直接送到齐府。”他顿了顿,补充道,“安全要紧。”
莹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她知道,过度依赖齐家的庇护,并非长久之计,也会给齐啸云带来更多麻烦。
她只是将那一百五十枚沉甸甸的铜元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生活下去的一线希望,也攥住了那份雪中送炭的温暖。
前路依旧艰难,但至少此刻,她不是独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