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五月,江南的梅雨季尚未完全到来,但空气中已然弥漫开一种湿漉漉的、夹杂着硝烟与黄浦江海腥气的沉闷。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主力,包括谢文渊所在的军,如同一把已经出鞘、饮过长江水的利剑,直指中国这座最具现代气息、也最为复杂的城市——上海。
与之前摧枯拉朽般的战役不同,部队在逼近上海外围时,接到了异常明确且反复强调的命令:既要歼灭负隅顽抗的国民党守军,又要尽全力保全这座远东第一大都市的完整,特别是要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和重要的工业设施、市政建筑。总前委的指示甚至具体到了不能使用重炮和大型爆破,这无疑给攻坚作战戴上了一副沉重的“镣铐”。
谢文渊站在军指挥部设在上海郊区一个废弃纱厂办公楼里,墙上的上海市区地图密密麻麻标注着敌军的防御工事:钢筋水泥的碉堡群、层层叠叠的街垒、布满电网和地雷的障碍区,以及依托高大坚固建筑构筑的火力点。敌军京沪杭警备总司令汤恩伯,集结了二十余万残兵败将,妄图将上海变成“第二个斯大林格勒”,进行旷日持久的巷战,以期引发国际干涉。
“这是一场‘瓷器店里打老鼠’的仗。”军长指着地图,眉头紧锁,声音因连日的焦虑而沙哑,“老鼠要坚决消灭,但店里的瓷器,哪怕碰坏一件,我们都是历史的罪人。”
谢文渊深以为然。他凝视着地图上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地名:外滩、南京路、闸北、杨树浦……这座城市,他年轻时或许曾向往过,如今却要以这种特殊的方式“进入”。他深知,攻克上海,军事上的胜利只是第一步,政治上的意义、对未来的建设更为重大。
“命令部队,”谢文渊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决断,“严格按照总前委规定,禁止使用重炮轰击市区。各师、团以营、连,甚至排、班为单位,组织精干突击队,充分发扬孤胆作战、小群动作的精神。战术上,要多用迂回、包围、分割、爆破(小规模)、攀爬、近战夜战。要像水银泻地一样,渗透进去,一块一块地啃,一条街一条街地夺!”
他走到沙盘前,拿起代表我军的小红旗,细致地讲解:“重点在这里,苏州河。敌人必然凭借河道负隅顽抗。我们要想办法偷渡、强渡,或者寻找桥梁抢占。特别是四川路桥、外白渡桥这些关键节点。同时,地下党的同志会尽全力提供敌军布防情报,并组织工人、学生护厂、护校,里应外合。”
命令下达,一种全新的、更加精细和残酷的战斗模式开始了。
五月十二日,外围战斗率先打响。敌军依托星罗棋布的数千个碉堡和永备工事,进行疯狂抵抗。解放军的战士们,为了减少对城市的破坏,往往只能依靠步枪、手榴弹、刺刀和炸药包,在近距离与敌人反复争夺每一个碉堡,每一条堑壕。进展异常缓慢,伤亡陡然增大。
谢文渊不断接到前线伤亡惨重的报告。有时,为了攻克一个坚固的桥头堡,一个连队打到最后只剩下十几个人。他看到抬下来的伤员,很多是被近距离的枪弹、刺刀甚至*****所伤,惨不忍睹。他的心头在滴血,但神色必须保持镇定。他亲自与前沿指挥员通电话,了解具体困难,调整攻击节奏,强调战术灵活性。
“不要急躁!正面攻不动,就绕到侧面打!楼上火力猛,就从地下室挖过去!发挥我们近战夜战的特长!”他的声音通过电话线,传到每一个硝烟弥漫的前沿。
五月二十日左右,部队终于扫清外围,突入市区。真正的考验降临。城市巷战的复杂性远超野外作战。高大的建筑物成了敌人的天然堡垒,每一个窗口都可能射出致命的子弹,每一个拐角都可能隐藏着狙击手或爆破点。
谢文渊将指挥部前移至市区边缘一栋未被完全破坏的楼房里。透过望远镜,他能看到远处街道上爆发的激烈枪战,看到战士们利用墙角、沙包、甚至废弃的电车车厢,与敌人逐屋争夺。枪声、爆炸声、喊杀声在城市的水泥森林间回荡、折射,形成令人心悸的混响。
最惨烈的战斗发生在苏州河沿线。敌军凭借北岸的高楼大厦,布置了密集的火力网,严密封锁了几座主要桥梁。试图强渡的部队在河面上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鲜血染红了苏州河水。
“参谋长,三师报告,对四川路桥发起的五次冲锋都失败了,河水都被染红了……同志们眼睛都打红了,请求炮火支援!”一个满身尘土、胳膊上缠着绷带的团长冲进指挥部,几乎是吼着报告,眼泪和汗水混在一起。
谢文渊的心猛地一沉。他何尝不想用炮火将对岸那些喷吐火舌的窗口夷为平地?但他不能。他走到窗前,望着苏州河方向,双手紧紧攥着窗框,指节发白。他仿佛能听到对岸战友们牺牲前的呐喊,能感受到指挥员们那焦灼如焚的心情。
他猛地转身,眼神锐利如刀:“不行!绝对不能用炮!告诉三师师长,停止无谓的强攻!立刻组织侦察分队,寻找敌人火力死角,利用夜暗,用橡皮艇、木盆,哪怕抱着木头,也要想办法悄悄渡河!同时,加强政治攻势,用广播向对岸喊话,瓦解敌军士气!我们要智取,不能蛮干!”
他深知,这道命令下去,意味着更多的牺牲和更艰巨的任务,但这是保全上海必须付出的代价。
战斗在煎熬中持续。战士们发挥出惊人的智慧和勇气。他们打通墙壁,在弄堂里穿梭;他们爬上屋顶,从天台发起攻击;他们潜入下水道,从意想不到的方向出现。地下党组织和工人群众也冒着生命危险,为部队带路,提供情报,甚至直接参与战斗。
五月二十五日,转机出现。一部解放军通过巧妙迂回,在苏州河上游成功渡河,从侧后袭击敌军要点。同时,强大的政治攻势和军事压力,使得部分国民党部队军心瓦解,开始成建制投降。
五月二十七日,上海全市宣告解放。
谢文渊随着入城部队,走上了硝烟尚未完全散尽的南京路。街道两旁,是欢迎的市民,他们挥舞着临时制作的小红旗,脸上洋溢着解放的喜悦,也带着劫后余生的惶恐。路面上,还残留着战斗的痕迹:烧毁的车辆、破碎的玻璃、临时堆砌的沙包工事。一些高大建筑上,弹痕清晰可见。
他没有胜利者的狂喜,只有一种巨大的、沉甸甸的慰藉和疲惫。这座城市,虽然经历了战火,但主要的基础设施、工厂、港口,特别是那象征着城市脉搏的外滩建筑群,大部分都完好地保存了下来。
他走到外白渡桥边,望着浑浊的苏州河水,仿佛还能看到不久前那场血战的影子。他默默地摘下军帽,向所有在解放上海战斗中牺牲的战友,致以无声的哀悼。
“参谋长,军部通知,立即开会,研究城市接管和警备工作。”警卫员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谢文渊抬起头,深吸了一口带着焦糊味和淡淡海腥的空气。他知道,枪声停息,只是另一个开始。治理这座庞大的、复杂的城市,恢复它的生机与活力,建设一个属于人民的新上海,将是他们这批军人面临的又一场严峻考验。
他重新戴上军帽,整理了一下风纪扣,目光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坚定。浴火重生的申城,正在等待着它的新生。而他,和成千上万的解放军指战员一样,必须迅速转换角色,从征服者变为建设者,在这片新的战场上,继续挥洒他们的热血与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