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胡尔马图郊区,一处更为隐蔽的安全屋内,安保等级提升至最高。
院子内外,穿着混杂制服但眼神锐利的武装人员警惕地巡逻着,暗处还布置了不止一个狙击小组。
简陋的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一张斑驳的长条木桌,仿佛象征着这片土地的分裂,两边分坐着代表不同意志与力量的几个人。
一边是宋和平,依旧是一身沙漠数码迷彩,没有任何标识,却透着一股沉稳如山的气场。
他只带了江峰作为副手和记录员。
江峰坐在他侧后方,面前摊开一个笔记本和几份文件。
另一边,是面色紧绷的科特上校,以及一位来自华盛顿的特使——理查德·温斯洛。
温斯洛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一身得体的深色西装一丝不苟,头发梳得油亮,脸上挂着精确计算的微笑,不多也不少。
但那双蓝色的眼睛里,透出的却是毫不掩饰的优越感。
科特穿着美军常服,坐姿僵硬,眼神在与宋和平接触时有些闪烁,显然对这次谈判抱有相当程度的保留和不满。
“宋先生,”
温斯洛率先开口,声音阴柔,却带着政客常见的那种权力感:
“我们欣赏你在打击1515方面展现出的……非凡效率和独特手段。你的部队在局部战斗中表现出的韧性,给华盛顿留下了深刻印象。”
开场白的恭维,宋和平只是微微颔首,不为所动,端坐在椅子里静待下文。
“但是,”
温斯洛话锋一转,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语气变得严肃起来,甚至多了几丝威胁的气味。
“华盛顿的耐心……或者说,美国纳税人和国会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当前的全球战略重心和国内政治气候,都要求我们必须在摩苏尔-提特里克地区,尽快看到决定性的、毋庸置疑的成果。而你所倡导的‘稳步推进’战略时间太长,在我们看来,过于保守,缺乏必要的进取心,无法满足时效性要求。”
球踢到了宋和平脚下。
宋和平迎上温斯洛的目光,平静地说道:
“温斯洛先生,感谢你对我部效率的认可。但我想强调的是,1515并非传统的常规军队。他们更像是一种病毒,深深扎根于复杂的部族社会结构、利用宗教极端思想和恐怖统治构建地下网络。对付病毒,需要的是持续的治疗和免疫系统的建立,而非简单的外科手术切除。”
“速胜?当然可以。我们可以集中力量攻克一两座城镇。但结果呢?很可能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其核心力量化整为零遁入乡村和边境地区,或者更糟——军事行动造成的权力真空和民生凋敝,会催生出更极端、更难以控制的势力。”
“届时,贵方所期望的‘持久稳定’,将变得遥遥无期。我的方法,是着眼于铲除滋生病毒的土壤,修复社会肌体,而不仅仅是切除表面溃烂的痈疮。这,需要足够的时间和系统性的工作。”
“时间!时间!时间恰恰是我们最缺的资源!”
坐在温斯洛边上的科特上校忍不住插话,语气带着明显的急躁和不满,他双手摊开,朝着宋和平吼道:
“宋,你是不会不明白华盛顿的压力!国会山的听证会、媒体的头条、国内的舆论,都在盯着这里!我们需要的是战果!明确的、快速的、能写在报告里并能向公众展示的战果!你提交的那份‘稳步推进’计划像温吞水一样,根本无法满足这种迫切的需求!”
科特的话语中透露出他作为伊利哥美军目前最高指挥官的焦急。
他既要面对战场现实,又要应付后方的政治压力。
“明确的、快速战果?”
宋和平微微挑眉,语气中带着嘲讽说道:
“上校,您所指的是否是那种投入重兵占领一座已被敌人提前疏散、只剩断壁残垣的空城,然后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伟大胜利,但紧接着就在无处不在的路边炸弹、冷枪冷炮和自杀式袭击中,不断付出士兵伤亡代价的‘战果’吗?恕我直言,这样的‘战果’,如果您需要,我现在就能组织几次军事行动,‘制造’出来给您。”
“但然后呢?1515的组织核心并未受损,他们只是战略性后退,等待我们兵力分散、补给线拉长、或者注意力转移时,再从阴影中给予我们更致命的打击。这,难道真的是华盛顿想要的结果?用士兵的鲜血和虚假的捷报,去换取短暂的新闻热度?”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依次扫过温斯洛和科特,语速加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追求的从来不是昙花一现的军事占领,而是从根本上清除西北部恐怖主义滋生的环境,实现持久的和平与安全。这意味着,我们需要时间进行深入的情报渗透,分化瓦解他们的基层支持网络,精确打击其财政来源和指挥枢纽,同时,稳步建立我们自己的、有效的地方治理体系和安全架构。”
“这是一个环环相扣的系统工程,急不得,也乱不得。强求速胜,只会让我们自己一头撞进1515最擅长、也最希望我们陷入的游击战和消耗战泥潭,最终耗尽我们宝贵的资源。”
闻言,温斯洛脸上的职业笑容几乎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挑战的不悦:
“宋先生,你所说的这些战略复杂性,华盛顿的战略分析团队并非一无所知。但是,你必须理解政治的现实性,也要清楚我们美国是个怎样的国家,我们可是选举制。我们需要向外界,向我们的盟友,更重要的是向我们的国内民众展示,这场反恐战争正在朝着胜利的方向稳步前进,而不是陷入一场看不到尽头的僵持。你的方案,在‘显示度’方面,存在先天的不足。它缺乏那种能够提振士气的标志性事件。”
“显示度?”
宋和平几乎要嗤笑出声,但他以强大的自制力克制住了。
“用我手下弟兄们宝贵的生命和华而不实的军事表演来换取新闻头条的所谓‘显示度’?温斯洛先生,请原谅我的直白,在我的价值天平上,我手下的士兵和合作者们的生命远比那些转瞬即逝的新闻头条重要一万倍!”
谈判似乎陷入了僵局。
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角力,双方的理念和诉求激烈碰撞,仿佛能听到火花四溅的声音。
温斯洛靠回椅背,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眼神锐利地盯着宋和平,试图用气势压倒对方。
科特则烦躁地松了松领口,目光游移。
宋和平知道,自己仅仅在道理上占据上风,并不足以让这些精于算计的对手让步。
他必须抛出自己精心准备的、足够分量的筹码,并让对方清晰地意识到,如果逼迫过甚,他们需要承担的难以承受的代价。
他话锋一转,说道:
“温斯洛先生,科特上校,我认为我们双方都是务实的人,都应该很清楚,在当前这个由多方利益、复杂关系和某些‘不可言说’的默契所构成的‘复杂互锁’局面下,任何试图通过外部强力施压、甚至……某些更直接的干预手段,来强行改变我这里既定行动模式和战略节奏的尝试,都极有可能引爆一连串谁都无法预料、更无法控制的连锁反应。”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复杂互锁”、“不可言说”、“连锁反应”这些词汇的威力充分渗透,让对面这两位联想到自己前几天的所有布局,想起那致命的“三重锁”。
宋和平没有点明具体内容,但这些充满暗示的词语像一支支箭矢一样精准地射中温斯洛和科特最敏感的神经。
科特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他当然知道宋和平指的是什么。
那些东西一旦被公之于众,不仅会让他个人前途尽毁,更会引发严重的外交和政治地震。
温斯洛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他死死地盯着宋和平,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一丝虚张声势的痕迹。
很可惜,他失败了。
宋和平的眼神深邃而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温斯洛意识到眼前这个东方男人,绝不仅仅是一个能征善战的军事指挥官,更是一个深谙权力博弈、善于利用一切潜在杠杆的顶级战略家。
他不仅有能力在战场上让对手付出惨重代价,同样有能力在政治和情报的暗战中让自以为是的强大对手狼狈不堪。
会议室里陷入了长时间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和更远处模糊的市井噪音,提醒着人们外面还有一个真实的世界。
最终,温斯洛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身体重新坐直,脸上的最后一丝伪装出来的温和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基于现实评估的审慎与严肃:
“宋先生,你所描绘的……潜在的‘连锁反应’,确实……值得我方高度警惕,并应尽力避免。”
他选择了措辞,间接承认了宋和平手里掌握的威慑力。
“那么,我们可以暂时搁置关于‘显示度’的争议。如果我们原则上接受你的‘稳步推进’构想,你具体需要多长的‘时间窗口’?并且,你如何能向我们保证,在这段时期内,该地区不会滋生其他可能危害美国利益的安全威胁,或者1515组织不会利用这段时期坐大,甚至死灰复燃?”
这是关键的松动!
终于说到了核心点!
这帮美国人,总喜欢耍小聪明,在谈判核心外围先兜圈子游花园。
真特么扯淡!
真以为自己没有任何准备就敢跟他们坐在这里讨价还价呢!
温斯洛显露出缓和的口气,现在,谈判的天平开始向着宋和平倾斜,进入了实质性的讨价还价阶段。
宋和平知道,火候已经到了。
他给出了早已精心计算好的方案,语气坚定:“我需要三年。至少三年时间。在这三年内,我将有步骤、分阶段地压缩1515的战略活动空间,系统性地削弱其经济基础、兵源补给和指挥效能,最终目标是在第三年末,基本解决其在摩苏尔-提特里克地区的骨干力量,使其无法再成建制地威胁地区安全。”
“我以我在这片土地上的信誉、以及我与本地部族建立的牢固关系保证,由我控制的区域,绝不会成为任何反美武装势力的庇护所或温床。恰恰相反,一个在我主导下实现稳定、恢复秩序、发展经济的地区,将成为阻隔极端思想蔓延、维护美国在本地区战略利益的最坚实屏障。”
这番话听起来就像彩虹屁。
也像一份渣男向女人许下的诺言。
只不过,这块大饼的确画得很大,而且很香……
“三年……”
温斯洛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他与科特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科特眉头紧锁,似乎在内心评估这个时间框架的军事可行性与政治风险,最终几不可察地微微点了点头。
三年,虽然比他们期望的要长,但并非完全不能接受,尤其是在考虑到强行推动速胜可能带来的更高风险和宋和平手中掌握的“掀桌子”能力之后。
“可以,三年我看还是可以答应的……但为了建立并维持我们之间必要的‘透明度’与‘战略互信’,”
温斯洛提出了美方的对等条件,这也是和平早就预料之中的事。
“我们需要向你的控制区派遣一个‘联合观察组’。他们将享有在事先商定区域内的行动便利和必要的知情权,以确保我们能够准确评估局势进展。”
“同时,为了补偿你部因采纳‘稳步推进’战略而可能产生的额外‘运营成本’,并支持你部未来可能承担的区域安全责任,我们可以将一部分目前由其他承包商负责的、美军在阿富干地区的后勤运输保障任务里分出一个大约价值六亿美元的份额,交由你的‘音乐家’防务来承担。这应该足以体现我方致力于合作的诚意。”
这六亿美元,一石三鸟:既是给宋和平的甜头和经济补偿,也是引诱他的势力未来向阿富干延伸的香饵,更是加深双方捆绑、增加宋和平“背叛”成本的缰绳。
宋和平心中冷笑,果然如此。
观察组是明晃晃安插进来的眼睛,而这六亿美元的合同,则是裹着蜜糖的枷锁。
老美一贯手段。
大棒和糖并举。
但他面上不动声色。
“观察组可以进驻,”
宋和平首先明确了自己的原则。
“但出于安全考虑,也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和冲突,他们的具体活动范围、行动规程必须事先与我们共同协商确定,并严格遵守我方制定的安全守则。”
他先把观察组的权限牢牢框定在自己划定的范围内。
“至于阿富干的运输合同,”
他心里倒是很想要,但故意表现得兴趣一般般。
“原则上我们可以接受,但这涉及到复杂的跨境物流和专业运营,需要我方专业的商务和后勤团队进行详细评估后,再与贵方指定机构进行具体对接。”
他既不轻易拒绝这份“厚礼”,也不表现出过度的热情。
“还有一点,”
科特上校接过话头,语气生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为了确保区域安全协作的‘全面性’与‘有效性’,我们会引入另一家具有丰富经验和专业能力的私人军事公司——雷霆防务,在你们主要控制区的侧翼建立据点,进行‘协同防御’与‘战术配合’。这个防务公司的人都是美军特种部队退役的优秀军官和士官,他们能协助你进行反恐计划的制定,提供更专业的意见,有助于分担你们的防御压力,也能促进彼此之间的……专业经验交流与共享。”
所谓的“协同防御”和“经验交流”,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其主要职能就是监视、制衡。
宋和平心中冷笑。
雷霆防务……
他有所耳闻,不算老公司,是这几年才成立的。
那是一家主要由前美军三角洲、海豹六队等特种部队退役人员组成的中小型PMC,以装备精良、作风强悍、且因其背景而常常目中无人著称。
把这群桀骜不驯、拥有官方背景的“同行”放在自己侧翼,无异于在卧室门口放了一只时刻可能呲牙的恶犬。
但他此刻不能直接反对,这属于美方“合理”的制衡要求。
总不能什么便宜都不让人占。
谈判嘛,都说是妥协的艺术。
只要在重点核心利益上坚守,其他地方妥协一点倒也无所谓。
谈判要算总账,不能只盯着某一个条款里的细节死咬不放。
更何况,这种过江龙,自己有的是办法对付。
呵呵。
逼走他们也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宋和平淡淡回应道:“只要雷霆防务公司的人员不干扰、不介入我部的独立作战行动与地方治理事务,我可以接受他们在指定侧翼区域的存在,并进行有限度的‘协作’。”
他特意强调了“独立”和“不干扰”,划清了红线。
这一条,双方也终于达成了共识。
“关于你提出的对你和你公司里所有人都提供‘政治豁免’权的条件……”
之后,温斯洛拿起了一份宋和平昨天传真给他们的草案,翻到了自己所需要的那页。
“我们研究了,这事有些棘手……”
最后,是关于人身安全的、无法写入正式文本却至关重要的隐形条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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