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城,午后。
一座无人认领的废弃仓库内,堆积的麻袋和木箱散发着陈腐的霉味。
午后的阳光从满是污垢的天窗斜射下来,在空气中切出一条条光柱,照亮了飞舞的尘埃与那偶然穿过的淡蓝色蝴蝶。
也就在这片静谧的光尘中,一角的阴影忽然坍缩似的扭曲蠕动,仿佛有了生命。
一息之间,罗炎的身影从阴影中悄无声息地浮现,右手轻轻拍了拍长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看到出现在仓库中的主人,倚靠在门边的莎拉也从阴影下走了出来,神色恭敬地单膝触地。
“魔王大人。”
今天是约定的定期联络时间。
她早在这里等候多时。
看着单膝跪地行礼的莎拉,罗炎轻轻点头,示意她起身。
“起来说吧。”
“遵命。”
莎拉恭敬起身,在罗炎面前站定,开始汇报起这段时间的工作。
“……首先,是关于救世军的最新进展。如您所料,罗兰城的那场大火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遇。就在西奥登国王忙着在城堡的露台上炫耀他的权力时,格雷加已经率领着救世军最精锐的斥候,将眼睛安插在了那片被烧成白地的贫民窟。”
罗炎听说过这件事情,冬日大火的传闻早已经被奔流河上的船夫和行商带到了雷鸣城,而《雷鸣城日报》对此事也有少量篇幅的报道。
“他可不是炫耀权力,这家伙聪明的很。”罗炎淡淡笑了笑,给出了一句中肯的评价。
虽然雷鸣城的市民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嘲笑国王的愚蠢,但真正的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那国王用的正是最高明的驯服手段。
三流的训狗师只会打,二流的训狗师打完了给根骨头,而一流的训狗师不但以上都会,还能让狗形成优秀的自我管理意识,完成牧场的扩建。
他要让罗兰城的市民们在葬礼上笑,在婚礼上哭,练出审时度势的本领,从而完成自我阉割。当有人说了他不爱听的话,这些带把的宦官们便会自动冲上去,替他去缝上另一个人的嘴。
可以肯定的是,这人必定是一个没有任何信仰的马基亚维利主义者,《圣言书》只是他嘴上的打油诗,裁判庭和绿林军都是他借力打力的工具,甚至就连冬月大火都能利用起来。
可惜他没有尼科洛·马基亚维利的文笔和耐心,否则他一定能写出属于这个世界的《君主论》。
“但正因为他的傲慢,我们的成果也很显著。”
莎拉的语气中透着一丝邀功的意味儿,用很轻的声音继续说道。
“在那片废墟上,救世军吸纳了大批在火灾中失去了一切的穷人,我们告诉了他们谁才是真正的敌人。在格雷加的引导下,他们迅速接受了《新约》的教义,宣誓效忠圣女殿下,并意识到了真正的敌人。”
“不止如此,在救世军的帮助下,他们重新有了活下去的动力。他们有的去了酒馆的后厨,有的做了市民的佣人,有的成了街市上的小贩,甚至是庄园里的农奴……渗透到了罗兰城乃至周边的伯爵领,为我们发展更多的枝叶。”
“以此为基础,格雷加在罗兰城成立了一个全新的地下情报组织,负责建立莱恩王国的情报网。他将其命名为‘圣痕’。”
罗炎点了下头,这个名字倒也贴切。
在圣光普照的罗兰城,他们是圣光的拥趸们不愿直视的丑陋伤疤,也是那藏在烛台之下的裂痕。
“至于这个,”莎拉从斗篷下取出一份卷轴,轻轻递给了自己的主人,“就是‘圣痕’成立以来,送出的第一份情报……格雷加认为它足够重要,且只有‘神子大人’您能够亲自处理。”
罗炎接过卷轴,在面前展开,脸上浮起了饶有兴趣的表情。
好家伙——
莱恩王国的秘密警察?
不过倒也正常。
参考地球上的历史,文艺复兴时期的封建君主们对于情报工作一直很重视,譬如最知名的路易十一世就因此被称为“蜘蛛国王”,其眼线遍布法兰西王国的宫廷乃至邻国的宫廷。
雨果笔下的《巴黎圣母院》,描绘的正是路易十一世统治时期巴黎市民们的生态,对此亦有侧面的描写。而最终这场悲剧的起因,也正是因为路易十一世对弓箭手们的那声咆哮——“斩尽杀绝!杀死乞丐,绞死女巫!不留活口!”
当然,现实中的路易十一世并没有说过这句话,文学作品毕竟不能当成历史书来读。哪怕名著,凡由人书写的,都只能辩证地看。
譬如《巴黎圣母院》,当然也是雨果的“私货”,毕竟每一个字都是他私人写的。
而想看没有私货的“公货”,恐怕也只能去翻高斯的《算术研究》了,唯有经历过无数学者反复推敲的科学才是最冰冷的。
又或者怀着与高斯一样的对科学的探索精神,去翻阅路易十一世身边之人的回忆录,寻找《巴黎圣母院》留白处的墨痕。
总之不管《雷鸣城日报》如何编排莱恩的陛下,罗炎也不会真觉得,西奥登·德瓦卢只是个昏昏欲睡的老头。
能把爱德华的手“将”在黄昏城外,这家伙也是有点儿手段的。
这牌不是打的挺好的嘛。
可惜,地狱势力来了。
“……‘圣痕’的渗透者在王宫仆役和教会杂役中发展了外围的下线,那些人虽然疑神疑鬼,但用金币却很好收买,显然他们也没想过在国王的麾下干到平安退休。根据情报人员的分析,西奥登的麾下掌握着一支极其隐秘的秘密部队。”
“他们被称为,‘守墓人’。”
莎拉神色严肃地补充说道。
“这支部队的编制极为诡异,它的人员普遍活跃于王宫和罗兰城的中心大教堂,一部分是冒险者,一部分是落魄贵族,还有不受家族待见的私生子。而种种迹象表明,莱恩王国上一任大主教的离奇去世……可能就与这支藏在王冠下的匕首有关。”
罗炎的目光在“中心大教堂”几个字上停留了片刻,卷轴的留白处用铅笔绘制着现任大主教克洛德。
根据救世军的调查,克洛德曾经是国王宫廷里的小丑。不知怎么被运作成了教籍,然后去了暮色行省当主教,最后又变成了整个莱恩王国教区的牧首。
“这支守墓人部队有什么动作吗?”罗炎饶有兴趣问道。
“正是因为他们有所动作,我们的人才能发现这支藏在黑暗中的力量,不过很遗憾,‘圣痕’的层级尚浅,他们收买到的也只是一些外围人员……”莎拉的声音透出一丝遗憾,“他们只探查到,国王的‘守墓人’在最近有一次秘密调动,然而具体的情报仍然是一片空白。”
罗炎合上卷轴,陷入了沉思。
在目前这个微妙的节点上,西奥登动用这样一支精锐的秘密部队的目的无非两个。
杀人,或者救人。
罗炎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卷轴的边缘,陷入了思考。
“如果目标是杀人。那么最有可能的目标,就是杰洛克了。”
莎拉略微迟疑。
“为什么不是……艾琳或者爱德华?”
“刺杀神选者,能接这活儿的恐怕只有魔王了。”罗炎开了句玩笑,随后接着说道,“至于刺杀另一个君主……风险太大了,而且未必符合西奥登的利益。”
但杰洛克就未必了。
他已经立下终生誓言,永不还俗,放弃了所有世俗的头衔和荣誉。
如果他在流放的修道院里‘意外’身亡,这盆脏水会立刻被泼到爱德华的头上。
弑弟的暴君……
这盆脏水不但可以威胁到爱德华刚刚建立起的威信,还能给莱恩王国进一步介入坎贝尔公国局势提供借口。
“那如果……是救人呢?”莎拉问。
“德里克伯爵,还有那几位被关押的叛乱贵族。”
罗炎语气淡然地继续说道。
“将这些‘失败者’救出来,是再次搅乱坎贝尔公国局势最快的手段。只要他们还活着,西奥登就能让他们在莱恩王国的土地上,组建一个‘流亡政府’,利用他们在坎贝尔公国的影响力,源源不断地给爱德华制造麻烦。”
只是,无论是刺杀杰洛克,还是从坎贝尔的地牢里劫狱,都不是普通的士兵能完成的任务。
毕竟杰洛克自己就是铂金级,坎贝尔的地牢至少拥有着能束缚住铂金级超凡者的防卫力量。
罗炎心中不禁升起一丝疑惑。
想暗杀杰洛克,至少也得是白银或者黄金才有一丝成功的几率。而想万无一失,至少也得是钻石级甚至更高。
但问题来了。
超凡者可不是路边的野草。
那些青铜级的冒险者姑且不论,每一个晋升到铂金级的强者都是有名有姓的“既得利益者”。
他们本身就是贵族、神职人员或是大法师,身上掌握的力量要么是累生累世的福报,要么是今生的不懈努力建立的传奇,谁会甘愿为西奥登当这种见不得光的暗杀者?
而若是想通过下毒等等方法,看押杰洛克的又必然是爱德华的心腹,几乎没有收买的可能。
“……去冒险者工会可雇不到这种人。”罗炎暗自思忖。
难道还能是去自己的老家地狱,请“敌人”出手不成?
伯爵潦草一点情有可原,国王总不至于也这么潦草吧……
看着沉思中的魔王,莎拉沉声说道。
“我会命令格雷加,不惜一切代价,继续追查‘守墓人’的动向。”
“不必勉强。”罗炎将卷轴递还给她,“‘圣痕’才刚刚扎根,不要急于求成。他们现阶段的任务,不是和国王的密探硬碰硬,而是将新约的力量传播到每一个王冠的阴影笼罩不到的角落。”
“至于‘守墓人’的动机,我会通过另外的办法提防。”
莎拉恭敬颔首。
“是……魔王大人。”
关于救世军以及圣痕组织的话题结束之后,罗炎转而又询问起了黄昏城的近况,以及在暮色行省活跃的裁判庭的情况。
对于魔王大人的询问,莎拉自然是知无不言,头顶的猫耳轻轻晃动着,将知道的事情都做了详尽地陈述。
很显然。
来自圣城的希梅内斯先生工作并不顺利,那些披着黑袍的士兵越是努力搜捕异端,底层平民对于裁判庭的仇视便越是强烈。
而那所有的一切,都被藏在了表面的隐忍之下。人们道路以目,用眼神交换着彼此的不满,只是不敢向教士们表露出来。
一些关于《新约》的讨论已经出现,虽然版本有许多,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内核——
那便是“人人皆祭司”。
不少人开始主动前往万仞山脉深处寻找救世军的残部,躲避裁判庭的镇压……而这其中也有一部分人,是被布伦南的部下主动带进去的。
罗炎对于这些棋子们的表现非常满意,看见一张弓的弓弦正在一点点拉紧。
箭已经瞄准了靶心,只是还没射出去。
他们正在等待一个出手的时机。
正事儿总算聊完,仓库里的气氛变得轻松了些许,莎拉头顶两只猫耳晃动的频率变得惬意了起来。
也许是觉得气氛到了,莎拉犹豫了片刻忽然低声开口,那声音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魔王大人,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罗炎用随意的口吻说道。
“问吧。”
莎拉的眼中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欢喜,语速匆匆地开口说道。
“您最近过得怎么样?我不在你的身边照顾您……你还习惯吗?塔芙有没有给您添麻烦?”
这似乎不是一个问题。
想到仍然在院子里闹腾的薇薇安,罗炎的表情有些微妙,轻叹一声说道。
“那可真是说来话长了。”
莎拉迟疑了下。
“说来……话长?”
罗炎轻轻点头,总结说道。
“总之我每一天都在想念你在的时光。”
白皙的脸上不自觉浮起了一抹酡红,莎拉轻轻低头,将那抹罕见的羞赧与满足藏在了阴影里。
罗炎也觉得自己的表述似乎有点不妥,科林亲王的人设带到这里似乎有些职场性.骚扰的嫌疑。
但说都说了,他也不打算收回去了,犹犹豫豫和瞻前顾后那是南孚干的事情。
至于魔王嘛。
干就干了,未来的史诗又不会写这东西,这叫个事儿吗?
罗炎迅速转移了话题。
“艾琳殿下,她最近如何?”
那张燥热的脸蛋恢复了些许,莎拉的语气依旧平直,又回到了汇报工作时的严谨。
“艾琳殿下最近很安分。她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旅馆的阁楼,只与特蕾莎和我保持单线联系。之前她偶然听说了发生在坎贝尔公国的内乱,但听完您交代的话之后,她也很快冷静了下来,没有再提返回公国的事。”
“绝大多数时间?”罗炎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一个词。
莎拉微微颔首:“是的,她偶尔也会外出,借助您赐予她的那张炼金面具和掩人耳目的魔法药水,以特蕾莎的身份在城中活动。”
“一般是干什么呢?”
“主要是四处散心,毕竟每天待在阁楼里除了看书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她是个闲不住的女人,总惦记着她的战马——”
“说重点。”
“咳,一般是去冒险者公会门口转转,那里有个广场,不过最近冒险者公会没有开门,广场上什么人也没有。偶尔她还会去城门口的集市,采购自己的生活物资,或者在那里倾听市民们的交谈。”
罗炎闻言点了点头。
这不算坏事。
艾琳虽然算是那种比较接地气的领主,经常出没在平民们生活的地方,但她毕竟只在雷鸣城和坎贝尔堡一带活动。
那都是坎贝尔公国最富庶的地区,放在奥斯大陆并不具备代表性。
她应该瞧瞧别的地方是什么样,然后才能对封建有一个客观的认识。
莎拉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主人,她此刻就在城中,您不和她打个招呼吗?”
罗炎看向莎拉,思索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不必了,继续替我照看好她……这样的日子应该不会持续太久。”
等到来自魔都的小祖宗过完寒假,他估摸着也该给艾琳安排一些新的工作了。
至于现在,她还需要沉淀沉淀。
有一说一,这魔都的寒假也太长了,他以前怎么没感觉到?
难道是因为在勤工俭学吗……
罗炎议员不禁陷入沉思,魔都的魔二代们还是太轻松了,必须让他们体会到“神殿孤儿”的疾苦。
看着又开始为大墓地的未来而忧虑的魔王大人,莎拉恭敬地低下头。
“遵命。”
……
黄昏城的城门口,手持长戟的卫兵严阵以待,盘查着每一个试图进入黄昏城或者离开这里的人。
这时候,一名年轻的女骑士走到了门前,出示了手中的令牌。
“我是艾琳殿下的侍卫,需要出城采购。”
“原来是特蕾莎殿下……”看到令牌上坎贝尔公爵的徽记,卫兵肃然起敬行礼,让到了一旁。
狮心骑士团的钩镰枪兵看着这边,对于坎贝尔人的“耀武扬威”,眼中明显带着一丝不悦。
不过他们并未说什么。
“特蕾莎”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随后便将目光挪开,朝着城外的集市走去。
那当然不是真正的特蕾莎,而是由戴着炼金面具的艾琳饰演。
她用魔药将一头银发染成了最不起眼的棕色,再喷上遮掩血族气息的香水,并穿上了特蕾莎日常穿的那套皮甲。
虽然她的尺寸不小,但久经锻炼的特蕾莎仍然为她留足了空间。
这种藏匿身份的体验让艾琳感到无比新奇,以前她虽然也会在雷鸣城的街道上闲逛,但那里几乎每一个人都知道她是艾琳。
人们的关注偶尔会让她感到苦恼,他们会不自觉地展现出自己最体面的一面,而她其实更想看到生活中的他们是什么样子。
在这里,她就没有那些顾忌了。
走在城门口小径上的艾琳,打量着沿街的木质建筑。
和繁华的雷鸣城相比,这里就像一个密集的大农村,几户人家拥挤在一栋狭小的木楼上,生活污水就在窗檐下流淌。
黄昏城有一个简陋的下水道,模仿的是艾萨克王朝时期“林特·艾萨克”为雷鸣城修建的下水道,但也只覆盖了总督府附近的几条街区。
如果要用几个词来形容那些没被覆盖的街区,艾琳能想到的只有贫穷、压抑以及萧条。
如果再用一个词来总结这三个词,她能想到的恐怕也只有“封建”。
裁判庭在城外的聚落也有驻地,他们穿着锃亮的铠甲巡逻,和那些披着黑袍的裁判官站在一起。
震怖于他们的威名,集市上的小贩们不敢大声叫卖,顾客也行色匆匆,而这也让他们看起来更加可疑,总引来那些裁判官们的频频注意。
小心穿过了污水横流的街道,艾琳走进了那拥挤而萧条的集市。
她注意到,这里的人们主要使用铜币交易,而且物价便宜得惊人。
她起初是有些意外的,因为一门之隔的黄昏城里完全是另外的价格,但她很快便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买卖双方大多是兜里没几个子的本地农夫,而外地商人则完全没有。
毕竟冒着被裁判庭盘查的风险做买卖实在不明智,而将商品卖给本就没有钱的农夫又是一件无利可图的事情。
为什么不卖给市民?
那当然是因为他们没有坎贝尔家族的令牌,也没有德瓦卢家族或者教廷的。
艾琳注意到不远处的摊位上,两个农夫正在讨价还价,最终其中一个人用一小袋土豆换来了几根修补家具用的钉子。
由于流通的限制,这里暂时退回了以物易物的原始社会。
那是第一纪元早期的时候了,久远到就连存放那些史诗的书架都基本落了灰。
和城里的集市一样,城门口的集市上也没什么可买的东西。
艾琳有些失落。
她本以为春天来了之后情况会好一些,可暮色行省的春天似乎比以往要晚。
不过她到底还是比较幸运,在寻觅了一阵之后,居然发现了一个水果摊。
想到莎拉似乎很喜欢吃水果,她眼睛一亮走了过去,在摊位上挑选起来。
摊主是个背脊还算硬朗的中年人,但脸上的菜色也是肉眼可见的。他见艾琳穿着精良的皮甲,神色立刻变得恭敬,不敢大声喘气。
“大人,您需要什么?”
“我随便看看。”
“好嘞……”
“……”
艾琳在摊位上凑近了些,仔细挑选。
虽然是越冬的苹果,经过地窖的储藏,表皮已经起了皱,远谈不上新鲜,但能在这萧条的集市上找到苹果,已是意外之喜。
看到这儿还卖一些果干,她试着寻觅了一下自己喜欢的坚果,但很遗憾并没有。
漩涡海东岸和南岸的商人来不到这里,只有那些操着异域口音、肤色像小麦一样的朋友,才会带来那些东西。
“骑士大人,”他一边装袋,一边小心翼翼说,“您是……坎贝尔公国来的吗?”
“算是吧。”艾琳模棱两可地回答,她学着特蕾莎的语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冷淡,“最近生意怎么样?客人多吗?”
摊主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好有两个王国的士兵从这里路过。
他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
“大人,您别开玩笑了,除了您,哪还有别的客人?托那些大人的福,也只有您这样尊贵的骑士大人才会来照顾我这小本买卖了。”
这些苹果多半是越冬之后,领主扔掉的。往常它们会作为福利,由领主的管家分给领主的仆人,但也有一些管家或者仆人会截留一部分,让村里的熟人拿去附近集镇上换些钱回来分一分。
也就看这位骑士大人是坎贝尔的,和他们的陛下不是穿一条裤子的,他才敢抱怨两声。
“那你为什么还开着?”艾琳疑惑问道。
“这……我也得生活啊,”摊主苦笑了一声,“不出摊什么也没有,趁着农忙时节之前出摊好歹能换一点。”
艾琳的脸颊微红,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很蠢的问题,在心里说了一句抱歉。
她转移了话题。
“您住在哪儿?”
“附近的村子上。”
“那里怎么样?”
“嗐,”摊主摆了摆手,不愿多谈,“别提了……兵荒马乱的,哪都一样。”
艾琳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骑士大人,”摊主忽然鼓起勇气,期盼地问道,“您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会走吗?”
艾琳望着那些士兵冷酷的背影,沉默了片刻。
她将一小袋铜币放在摊位上:“应该很快了。拿着吧,苹果我都要了。”
她没有等摊主找零,提着那袋并不算重的苹果,转身混入了稀疏的人流,朝着城门的方向走去。
今天放风的时间够多了,她又了解到一些新的情况。虽然还想再多逛逛,但她的身份实在不适合在外面待的太久。
然而就在拐过一个街角的时候,艾琳的脚步却猛地一顿。
自打成为血族以来,她的嗅觉变得无比敏锐,还有对黑暗中的感知。
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传来,随着窥探的视线轻轻触碰了她的后颈。
那气息……
难道是罗炎?!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回想着那句在山洞中听见的低语,她心中猛然一惊,下意识回头望去,却只看见了楼顶上的乌鸦,发出几声“嘎嘎”之后,扑腾着飞远。
那几只鸟儿似乎是被她锐利的眼神吓走的,刚才看向自己的似乎是它们。
“错觉吗……”
艾琳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嘴里低声呢喃了一句。
如果不是错觉,那只能说明地狱的恶魔也被牵扯到了黄昏城的局势里。
只是很难说,他们到底是被裁判庭吸引来的,还是后者被前者吸引。
艾琳陷入了苦恼的思索。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庞大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而她所能看见的战场仅仅只是棋盘的一角。
也几乎就在她收回视线的一瞬,她忽然又感到一缕截然不同的气息与她擦肩而过!
那是一股阴冷的死气,不同于迷宫中的恶魔,它更接近于纯粹的恶意。
艾琳的瞳孔瞬间收缩,猛地转身,这次手不自觉地摸向了剑柄。
谁?!
她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然而过往的行人却遮挡了她的视线。
熙熙攘攘的集市里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人,她看见几个农夫正赶着瘦骨嶙峋的驴子,一个双目无神的男人靠在墙角,几个小贩在低声交谈……一切如常。
而就在她寻觅的这一会儿工夫,那邪恶的气息已经消失不见。
它似乎并不是朝着她来的,只是单纯的从她身旁路过。
至于为什么会让她察觉到,或许仅仅只是一个巧合……
毕竟如今的黄昏城里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人,许多势力都被牵扯了进来。
艾琳皱紧了眉头,在原地站了许久。
难道又是错觉吗?
或许这也是血族的后遗症。
对于黑暗中的东西,她也觉得自己有时候过于疑神疑鬼了。
以前的她不是这样的……
就在艾琳收回视线,加快脚步向城中旅馆返回的时候,一个披着破旧斗篷的男人正迈着蹒跚而坚定的步伐,从街道的另一头走过。
他的面容消瘦,形似枯槁,胸前挂着十字挂坠,肩上扛着悬挂十字的链枷,就像一名苦修士。
这类人在奥斯大陆上并不少见,他们将灵魂献给了神灵,视肉体为罪孽,以实修来换取灵魂上的升华,直至灵魂从肉体解脱。
圣西斯教廷对于这些自发形成的疯子们持敬而远之的态度。
毕竟民众们的禁欲受到教士们的推崇,但这些鞭挞自己的疯子们显然有些做过头了,至少没把教士们的话听完。
这种事情很常见。
就和领主们一样,他们喜欢树立一座雕像让平民们崇拜,但总有一些脑子坏掉的家伙会擅自把口水涂上去,惹得他们皱眉。
当然,脑子坏掉的人姑且不谈,许多苦修士是值得尊敬的。
他们不只是惩罚自己的肉体,也会在清醒的时候行善,讨伐圣骑士们懒得去讨伐的乡下恶魔。
获得平民们崇敬的苦修者往往灵魂等级强于一般冒险者,虽然他们的力量并不来源于对自身的折磨,但建立传说本身也是成为强者的途径之一,两者意外达成了统一。
这就和冈特以为自己是靠着剑术成为了剑圣一样,他也的确是在追寻“以剑成圣”的历程上成就了传奇,所以并不矛盾。
由于苦修士们的性格大多怪异,许多正常的信徒们是不大愿意招惹他们的。包括来自圣城的神学家们,更是持敬而远之的态度。
譬如此刻,一名隶属于裁判庭的神学家便皱着眉头,将视线从这个乞丐的身上挪开了。
站在那神学家身旁的士兵们则压根没看他。
他们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周围那些鬼鬼祟祟的小贩和窃窃私语的平民身上,对这个如同路边石块一样的“苦修士”视若无睹。
可惜了,按部就班的他们注定成就不了传奇。
但凡他们将这个乞丐逮过来,将他的脸洗干净,再让他吃上一个月的饱饭,他们便会发现那竟与通缉令上的画像一模一样。
那脏污的斗篷之下是一张苍白而瘦削的脸,嵌在眉骨下的凸眼睛透着狂热的疯癫。
正是绿林军的十二头目之一,于乱军之中逃出生天的硕鼠——被称为“埋葬者”的哈罗。
如他的绰号一样,在加入绿林军之前,他曾是寻访名冢的盗墓者。
在临死之前,他被凯兰救下,随后便加入到了反抗领主的绿林军中,而在起义失败之后又被一位真正的强者收编到了神圣的事务中。
“任务……任务……”他紧了紧身上的破斗篷,疯疯癫癫地低语着,就像真正沉浸在神圣事务中的信徒。
一位真正的大人物向卑微如蝼蚁的他许诺,只要他办成一件事,今后就不必像老鼠一样躲藏在阴沟里,靠着摇尾乞怜过活。
他将获得新的身份,甚至能行走在阳光下,成为一名真正的贵族!
必须得说的是,人很难扮演自己没见过的东西,再怎么演也难免会露出马脚,哪怕是善于演戏的魔王。
来自于田间的绿林军无论是帮众还是头目,内心深处的渴望都是成为一名凌驾于众人之上的领主,区别只在于对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有没有逼数。
哈罗就属于有对自己有逼数的那一类。
他盗墓可不是因为男爵刨了他的祖坟,或者迫害了他的家人。真正的原因并没有那么复杂,他只是想要棺材里的金子。
正因为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所以即使绿林军不成熟的起义失败了,他也顺利活到了最后,没有成为混沌的牺牲品。
别的疯子也许是真疯了,他明显只是装疯。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哈罗没有进城,而是去了与艾琳截然相反的方向。
那里是激流关的南边,他要去坎贝尔公国。
国王需要他去杀一个人。
用“永饥之爪”赐予他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