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城的监狱,深埋于地下的大厅,这里的空气仍残留着冬日的寒冷,不似地表春风拂面。
这里没有刑具,只有冰冷的石墙和几十双充满血丝的眼睛。
约莫五十名身穿囚服的囚徒被集中在这里。
他们之中有世袭的爵士,也有渴望通过军功跻身贵族行列的富裕平民子弟,亦或者被财富的幻觉裹挟进来的佣兵。
在那场发生于冬日的浩劫中,正是这些人举着从莱恩王国借来的火把,给了北方封臣们举起叛旗的勇气,并将战火烧到了坎贝尔公国的腹地。
只可惜,莱恩王国的太阳终究照耀不到他们的身上。西奥登以另一种方式庆祝了“冬日的胜利”,而在南部的失败则被当成了不存在一样。
那些陷于敌营的俘虏,自然也被这位僭主所遗忘。
囚徒们面如死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来临,他们总觉得坎贝尔人不可能一直养着他们,但谁也不知道自己会在哪一天被拖出来祭旗。
或许,就是现在。
就在众人惴惴不安的时候,沉重的铁门轰然打开。
穿着深蓝色劲装的爱德华·坎贝尔,在两列荷枪实弹的卫兵簇拥下大步走入。
他的靴子踩在干燥的石板地面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仿佛踩在了囚徒们惴惴不安的心上。
走到了囚徒们的前面,爱德华扫视了他们一眼,那冷漠的眼神锋利如刀,几乎每一个人都心虚地将目光挪开了。
不只是畏惧着大公,更让他们畏惧的是那些列兵们的眼神……那些坎贝尔人简直恨不得撕了他们。
没有停顿,爱德华开口了。
“诸位。”
“你们都认识我,但我是第一次认识你们。我想你们一定有许多话想对我说,现在你们可以开口了。”
大厅中一片死寂。
没有人说话,只有愿赌服输的认命。
见没人开口,爱德华也不再浪费他宝贵的时间,冷笑一声开口说道。
“你们不说,我来说好了。”
“作为莱恩王国的军人,你们在没有宣战的情况下,擅自越境,干涉坎贝尔公国的内政,协助叛党屠杀我的子民。”
“无论是按照帝国的法律,还是按照坎贝尔公国的法律,你们都没有资格以战俘的身份被交换回去。说好听点你们是战犯,说难听点你们是土匪。就算我绞死你们,也不会有任何旁人为你们掉一滴眼泪。”
他的声音冷漠得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在宣读一份早已拟定好的死亡判决。
而最后一句话更是让人心头一颤,从头凉到脚,又凉到地面。
“你们,死有余辜。”
大厅内一片死寂。
站在前排的几名骑士挺直了腰杆,虽然脸色苍白,但眼神依旧倔强。
他们是真正的贵族,也的确怀有着骑士精神,既然被俘虏,便做好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准备。
这是骑士的宿命。
纵然没有人承认他们的光荣。
至于那些为了爵士头衔而来的平民子弟,又或者被金钱收买的佣兵们则没那么硬气了。
恐惧早就打断了他们的脊梁,爬上了他们的眉心。
有人甚至双腿发抖,若不是被镣铐锁着,恐怕早已瘫软在地。
这些软脚虾,显然还没有经历过封建的洗礼。又或者兜里有了两个钱,就忘了自己活在哪里。
看着这群等待死亡的人,爱德华嘴角扬起一抹冷笑,不过很快那抹冷笑便化作了威严中的怜悯。
“但是——”
他话锋一转,原本冷酷无情的语调忽然变得缓和,甚至带着几分惋惜。
“我是个明白人。”
“我知道,你们并非天生邪恶,你们只是被蒙蔽了双眼,成为了别人棋盘上可悲的弃子,你们甚至觉得自己在慷慨就义。我是一名虔诚的信徒,不像你们的国王。既然圣西斯教导我们要宽恕无知者的愚蠢,我也愿意给你们这个机会。”
他走到一名年轻的骑士面前,盯着对方的眼睛问道:“告诉我,你们的国王许诺了你们什么?爵位?土地?还是荣耀?”
那骑士咬着牙不说话,但眼中的动摇却出卖了他的隐忍。
爱德华笑了。
他清楚西奥登会说什么。
他们都是君主,而最便宜的许诺,便是别人手中的土地。
“……他一定告诉你们,坎贝尔公国不堪一击,公爵与伯爵貌合神离,就像一栋摇摇欲坠的烂房子。你们上去一脚就能将它踹倒,然后拎着你们的行李住进去。”
那骑士的眼睛瞪大了,错愕地看着爱德华。
他的陛下……
正是这么和他许诺的。
甚至一字不差!
爱德华冷笑了一声,抬头看向了他身后的众人,用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继续说道。
“然而事实呢?你们在这里从冬天腐烂到春天,那位向你们许诺了一切的西奥登陛下,有派出他的使者来和我谈你们的赎金吗?”
“他没有!”
“至少我连一句道歉都没看到,只有一封激怒我的信!”
人群中开始出现骚动。
这正是他们最恐惧,也不敢去想的问题。
“而且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们,他永远不会!他宁可拿赎你们的钱去庆祝一场他自己放的火,然后用庆典的歌声来点缀你们的葬礼!”
爱德华陡然提高了音量,毫不留情地撕开了这群囚徒们自己筑起的心墙,将那最残忍的真相铸成钉子,狠狠的钉在了他们的心里。
“那位国王根本没打算赎回你们,他一个子儿也不会给,哪怕我和他都不稀罕那点儿金币!此时此刻,他正坐在他那温暖的王宫里,喝着红酒,满心期待着愤怒的坎贝尔大公砍下你们的脑袋!扔给他的市民!”
“不可能!”一名骑士下意识地反驳,然而他的声音却毫无底气,随着他的肩膀颤抖,“陛下不会抛弃他的骑士……”
“不会?”爱德华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嘲笑,轻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头蠢驴,“你太不了解你们的国王了,也太高估了你们自己的价值,你们的尸体远比活着的你们更有价值!”
并不是死灵法师才能操纵尸体。
权力也可以。
“他会拿着你们的头颅,去见你们的父亲,去见你们的妻子和孩子,用他的长袍裹住你们的尸体。他会痛哭流涕地控诉坎贝尔人的残暴,说我违背了贵族间‘互不杀戮’的默契,说我是个嗜血的暴君,并对是谁把你们送来这里只字不提!”
“然后呢?”
爱德华环视四周,目光依旧怜悯,而那声音却如恶魔的低语。
“你们的孩子会恨透了我,他们会向你们的国王献上忠诚,就像你们当初向他献上忠诚一样。等到哪天他需要他们,就像那天他需要你们站出来,你们的儿子会像你们一样,在我的枪口下再死一次。”
“等到你们家族的男人死绝了,等到你们的家产无人继承,他再将你们几代人的积累吃干抹净,并将瞧不上的鱼骨头扔给下一位被他选中的勇士……而做到这一切,他只需要在你们的葬礼上掉几滴眼泪。我必须得说,你们的忠诚真是便宜至极。”
逻辑形成了闭环,大殿内死寂一般的沉默,却不是因为魔法,而是那冰冷的人性。
骑士们的脸色变得惨白,信念的城堡在重锤下缓缓崩塌。
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君主会如此阴毒,却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他们只能在心中痛苦地默念,向圣西斯祷告,试图从那虚无中寻找答案——
陛下为什么要这样。
而那些出身市民阶层的军官则清醒得多。
他们太了解西奥登了,那的确是他们的陛下能干出的事情。
要问为什么?
因为所谓陛下就是这么一种东西。
道德和信念可以约束具体的人,却永远约束不了抽象的权力。如果爱德华是莱恩王国的陛下,他一样会做出相同的事情。
因为他也是聪明人。
当牧场里的牛羊们形成了“相生相杀”的格局,谁杀谁不是问题,不杀才是问题。
爱德华看着他们的眼睛,看着他们的信仰崩塌,看着那废墟上重新竖起新的东西。
他的嘴角带起了一丝笑意。
这团被冬日的寒风吹来坎贝尔公国的野火,终究是被春日的暖风吹了回去。
听着那愈发沉重的呼吸声,他用威严的声音,抛出了他早已准备好的橄榄枝。
“……杀了你们等于正中西奥登的下怀,因此我不会杀你们,即便我在心里已经把你们的脑袋砍了一万次。”
“然而,虽然我赦免了你们的罪,但你们的耻辱却只能由你们自己亲手洗刷。那不只是为了你们自己,也为了你们的家人,为了你们家族的延续……更为了所有臣服于那个暴君脚下的莱恩人,如果你们心里有这个概念的话。”
大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终于,最先反驳的骑士抬起了头。
他的眼中不再有心存侥幸的软弱和自我安慰的妥协,取而代之的是两团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
“坎贝尔的公爵……”骑士的声音沙哑,“既然您什么都知道,那请您干脆告诉我们吧。我们……该怎么做?”
他知道,自己回不了家了。
就算爱德华大公放了自己,莱恩王国的陛下也有一万种办法让他们死在路上。
他听说他的麾下有一群刺客,专门替他清除那些他认为的“不洁之人”。
这把匕首当然也可以用来剔除他们这样的意外“幸存者”。
爱德华看着这位抛弃幻想的骑士,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虽然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就像那席卷冬月的寒风。
“很简单,杀回去。”
“带着你们的剑,带着我们的枪,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去。”
“那是你们的王国,你们必须自己去向那个出卖你们的暴君讨回原本属于你们的公道,能做这件事情的只能是你们自己。”
这是一条不归路。
但众人也清楚,那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骑士深吸一口气,猛地单膝跪地,铁链撞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发誓!我的剑将作为您的剑,我将用它讨回属于我的正义。”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直到所有的囚徒纷纷跪倒在地。
“我发誓!”
他们都是莱恩王国的青年军官。
然而因为莱恩王国的宫廷过于拥挤,那里没有足够的空缺能容纳他们,于是他们翻山越岭的来到邻居家里。
无论他们是成是败,对于莱恩的国王来说都不算亏。不过他大概没有想到另一种情况,那便是他们输了,但仍然活了下来。
他们会回去的。
作为那刺向王座的利刃。
看着匍匐在地的囚徒们,爱德华面无表情,心中却涌起一股快意。
敌人射向他的弩箭,终究被他锻造成了射向敌人的子弹。
他说过,他会让那个老家伙付出代价。
一切才刚刚开始……
……
雷鸣城的郊外,清晨的阳光透过湿冷的薄雾,洒在忙碌的奔流河河畔。
早在公鸡的打鸣声响起之前,悠扬的船歌就已经叩响了河港的大门,随着赶集的人们涌向了熙熙攘攘的街市里。
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还有修补匠叮叮咣咣地锤打着马蹄的声音。
这里什么都有。
无论是莎拉最爱吃的鱼干,还是艾琳喜欢的无花果干。
这里与那阴冷的地牢相比,完全是两番风景。
就在那熙熙攘攘的街市上,一辆低调却干净的黑色马车安静地穿过,没有惊扰任何人,并最终停在了一座石桥旁。
艾拉里克·瓦莱里乌斯男爵匆匆下车,与车夫道别的语气略显局促。
身为黄昏城的总督,在没有得到国王准许的情况下离开辖区本身便是一种背叛,更何况是来到与国王关系不睦的邻国。
为了这次秘密访问,他几乎是赌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
艾拉里克四处张望,寻找着与自己接头的人,很快眼睛一亮。
坎贝尔人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守时,韦斯利爵士早已等待在那里,并面带笑容的向他走来。
“男爵阁下,欢迎来到雷鸣城。”
他三十出头,衣着得体,棕色短发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亮泽,神情自信又干练。
虽然出身平民,但他的身上却有一种张弛有度的从容,丝毫不输给名门世家的底蕴。
艾拉里克点头,心中暗自称奇,同时强作镇定地礼貌回应。
“爵士阁下……很高兴在这里见到您,不过也请您理解我的顾虑,我不想在这儿待太久。”
“当然,接你的马车已经等候多时,”韦斯利爵士欣然颔首,做了个请的手势,“这边请。”
一辆小号的短途马车停在路边,赶车的是大公的亲卫兵。
一位仆人替两人拉开了车门,艾拉里克匆匆登上,韦斯利爵士也从容地跟了上去。
马车穿过了石桥,车轮压在干净的石面上,发出舒缓的脆响。
它的速度不缓不急,顺着人流缓缓前进,似乎是故意要让那来自黄昏的访客,仔细看清那于黎明时分苏醒的雷鸣。
靠在松软的天鹅绒椅背上,艾拉里克总算放松了紧绷着的头皮,目光随意投向了车窗外两旁的街道,想好好瞧瞧这里。
在来到雷鸣城之前,本以为这座城市与黄昏城没什么区别,最多是有钱的贵族多了些。
然而当他的马车驶入主干道的瞬间,他却整个人愣在了当场。
宽阔的砖石路笔直延伸,竟然宽敞到足以让四辆马车并行无碍!
令他吃惊的不只是道路,还有那道路两旁的建筑。
那不是常见的木棚或破旧的石屋,而是一栋栋三层高的砖瓦小楼。
它们整齐划一,窗框漆得干净,门牌上写着编号和屋主的名字,光是这一点便足以令人称奇。
而这里,似乎还不是雷鸣城的市区!
艾拉里克只在教堂的壁画上见过类似的风景。
他记得那壁画描绘的是圣城的街道,而这里的财富竟然已经不输给那座无数旧大陆居民心中的梦想之地!
无法用语言来描绘自己心中的吃惊,尤其是他还在视野的尽头,居然看到了教堂壁画上都没有的东西!
那是一座巨大的时钟,或者说得更准确点儿它是一座时钟塔。
四面时钟的轮廓镶嵌在塔顶,周围包裹它的则是钢铁铸造的脚手架!
艾拉里克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低沉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这是……雷鸣城?”
他其实想问的是这里是市区还是郊区,但心中的那点儿自尊,又让他不好意思问地太仔细。
韦斯利微微一笑,并未体会到这句话中的深意,毕竟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熟悉。
“当然是的,阁下,这里就是雷鸣城,我们没有来错地方。”
艾拉里克终于还是没忍住,将目光投向远处那座巨大的高塔询问。
“在建的那个是什么东西?”
韦斯利爵士笑着解释。
“它的名字叫时钟塔,好像属于一家银行。具体的我也不大清楚,但我听说等它完工之后,全城都能听见它的报时声。”
艾拉里克的脸上写满了不解。
“这有什么意义吗?”
他知道银行,黄昏城虽然落后却也不是什么原始社会,该有的东西都是有的,甚至包括煤油灯、蒸汽机和工厂。
只是他实在搞不清楚银行为什么要抢教堂的活儿,到点敲钟一直是教堂的事情,这种无利可图的事情有什么好抢的?
韦斯利爵士轻轻耸了耸肩膀。
“我也不知道,男爵阁下,我是一名军人,不懂设计师的心思。不过我想……修建它的人应该想好了它的作用,我们还是别替人家操心了。”
这话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习惯了规划一切的艾拉里克总督释怀地点了点头,从那座屹立在晨雾中的时钟塔上收回了自己无处安放的好奇。
他很快发现,即便不用将目光投向那遥远的地方,也能近距离地感受到这座城市的不可思议。
马车继续前行,街道也愈发的繁忙拥挤,楼宇间充满了烟火气息。
行人穿梭不断,这里最引人注目的是衣着光鲜的绅士与淑女,但更多的仍然是最普通的平民。
他们的脸色红润,精神饱满,衣着虽不奢华,却基本维持着整洁……至少在略有洁癖的艾拉里克男爵看来已经足够整洁了。
几个赶车的马夫坐在路旁,脏兮兮的手里捏着面包和肉肠,卷起的裤腿边上还放着纸杯盛的红茶,谈笑声不断,似乎在为即将开始的新一天补充体力。
艾拉里克面无表情,心中却是震撼不已。
在黄昏城,就连小商贩都要省着喝水,喝茶更是贵族们的雅兴。至于赶车的马夫,能喝上一碗热粥已是不敢奢求的幸运,而烘烤松软的面包更是连体面市民都会吞咽唾沫的奢侈品。
圣西斯在上,他们居然也能喝上红茶!
这是谁施舍给他们的?!
更让这位总督震惊的是,一个站在公共马车站台前等车的绅士,居然从羊绒大衣中掏出了一只古铜色的怀表看了眼时间。
从那掏怀表的动作,艾拉里克一眼就看出来那人是平民。
然而也正是因此,他不自觉地瞪大了双眼。
在莱恩王国,钟表是贵族的玩具,没有哪个平民会为了看时间而付出两到三年的薪水,只为了满足心中不切实际的矫情。
然而在雷鸣城,平民居然买得起贵族才配拥有的守时!
太不可思议了!
艾拉里克还没将心中的惊讶收回,很快又看见一个坐在马车上读报等客的车夫。
这家伙居然自己看报纸!
他感觉自己快震惊不过来了……
韦斯利看了一眼身旁的男爵,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微笑着说道。
“现在我们还需要看表,但我想不久之后,我们连怀表都不用了。”
艾拉里克男爵困惑。
“这是为何?”
韦斯利爵士笑着说道。
“因为等时钟塔建好,我们只需抬头,就能看到时间。”
身为一名改革派的青年才俊,他的本意是想向这位来自封建时代的贵族炫耀一下坎贝尔人的成果,不过说实话,这个逼装的还是有些刻意了。
技术的革新会改变人们的生活,但改变不了人们的精神。
哪怕未来有一天,雷鸣城有了更高更大的钟楼,绅士们在与淑女约会的时候依然会把怀表掏出来看时间。
他们甚至还会像贵族们一样,也把钻石镶上去。
不过纵使韦斯利爵士的炫耀有刻意的成分,这句话还是深深的震撼了坐在旁边的男爵。
艾拉里克一时间说不出话。
他想到自己的城市。
虽然黄昏城在法理上属于莱恩的国王陛下,但他在那里待了那么多年,对它的感情早已胜过了对待自己的领地。
那儿的街道破败,房屋老旧,唯有贵族的宅邸鹤立鸡群,平民则与老鼠做邻居。
市民们衣衫褴褛,在教堂前排着长队,只为了领取那些裁判庭从乡村抢劫来的粮食。而忍受着嗟来之食的他们,还必须心怀虔诚地向神学者感恩,将碗里的粥食当作是神灵所赐予。
那明明是另一个平民种的!
艾拉里克突然理解了为何贵族们对付不了的绿林军,在北境救援军面前却不堪一击。
那不是训练差距,而是时代与时代的代差!
站在雷鸣城的平民们面前,暮色行省的平民就像乞丐。
他们当然能打赢封建领主,因为领主们的麾下也是一群乞丐,而且是愤怒的乞丐。那高高在上的旗帜,在乞丐们的怒火面前自然不堪一击。
然而当对手变成了邻国的领主,却又变成了另一种情况——他们干嘛为了从未属于过自己的土地这么拼?
就在他心绪翻涌之时,震耳的汽笛声从前方轰然传来。
只一瞬间,一头钢铁铸造的巨兽震耳欲聋的咆哮,长长的车厢以雷霆之势呼啸而来。
它的背上扛着炮管一般的烟囱,蒸汽腾空而起。车轮与钢轨摩擦发出雷鸣般的轰响,仿佛连远方的山岳都在它的威严下颤栗。
过往的行人对此似乎早已习惯,艾拉里克却被吓得从座位上弹起。
“那……那又是什么?!”
看着那呼啸而来的列车,韦斯利爵士眼中闪过难以掩饰的骄傲。
“这是火车,阁下。我们刚从盟友那里引进的新工具。它能一次把上百辆马车的货物,从雷鸣郡的南边送到北边,然后再将人们生产的东西运回这里。”
艾拉里克张大嘴巴,久久无言。
“你们……有这么多货物需要运送?”
韦斯利爵士笑容温和而自信。
“当然,我们的工厂是吞噬资源的怪兽,它们每天都会吃掉很多东西。”
艾拉里克怔怔地看着这位爵士。
比起那轰鸣的火车,和那每天都会吃掉很多东西的工厂,他猛然发现坎贝尔公国真正可怕的东西就坐在他的旁边。
他没记错的话,这位韦斯利爵士是因为战功才获得了爵士头衔,换而言之既没有土地也没有钱,只是一位刚刚获得了贵族荣誉的平民。
无论是那钟楼,还是那火车,亦或者那每天会吃掉许多东西的工厂都不属于他,但他却能为这一切骄傲地挺起胸膛。
他是发自内心为公国的财富而自豪,并心甘情愿地向他的大公贡献自己的力量。
如果他只是个蠢人,用被骗了足以解释,但很明显带着平民击溃三叉戟骑士团的他并不是。
相比之下,自己的陛下的身旁却都是一帮吃里扒外的虫豸,甚至连背着陛下出现在这里的自己都是其中之一。
艾拉里克很惭愧,但他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只唯独一件事情不清楚。
这是……为什么?
见艾拉里克忽然不说话了,只目不转睛盯着自己,韦斯利爵士轻轻咳嗽了一声。
“怎么了?男爵阁下。”
艾拉里克男爵回过神来,有些局促地笑了笑。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阁下不必在意。”
他的家族历史悠久,也有着不俗的底蕴和财富。然而在这位爵士的面前,他却觉得自己像个乞丐,胸膛怎么也挺不起来。
马车继续前进。
然而后半程的旅途,这位来自黄昏城的总督却显得沉默寡言,仿佛有许多心事压在心里。
韦斯利爵士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说点什么安慰这位远道而来的朋友。
然而就在他正要开口的时候,艾拉里克男爵却抬起头,先开了口。
“韦斯利爵士,我想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短短数年间……你们的变化这么大。”
顿了顿,他接着说道。
“我听过不少传闻,起初我以为是夸大其词。但现在看来,是那个远道而来的坎贝尔商人在照顾我的情绪。为了掏走我兜里的金币,他说的还是太委婉了。”
听到这故作轻松的揶揄,韦斯利爵士哈哈笑了一声,用随和的口吻说道。
“感谢你对我们有这么高的评价,不过我还是得说,雷鸣城也不是最近这几年才建成的,只是最近几年才完成了从量到质的变化……而这一切,都得归功于我们的大公陛下与艾琳殿下的英明。”
艾拉里克男爵立刻说道,连身子都直了起来。
“我想问的其实就是这,是什么让你们……如此的团结?是金钱吗?”
韦斯利爵士咧嘴笑了笑。
“有人会这么认为,但也有人有不同的理解。譬如我的理解是……财富是结果,不是原因。”
艾拉里克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然而韦斯利爵士耸了耸肩膀,表示自己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我只是一名士兵,阁下,您的问题还是留给我们的大公吧,以他的智慧或许知道是为什么。”
和魔王战斗的时候,他并没有太多想法,和叛军们作战的时候也是一样。
这儿是他的家,而他是这个家的主人,有人想让他从公民变成奴隶,他自然得站出来和那家伙打一架,告诉那家伙得先赢了自己才行。
莱恩人有没有被枪打怕他不知道,但他和他的邻居还没有。
这和有没有大公或许都没太大关系。
毕竟在与叛军交手的时候,他想着最多的也不是大公陛下,而是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赐予他爵位的人也根本不是爱德华,而是先王亚伦·坎贝尔……那位先王也是叛军首领杰洛克·坎贝尔的父亲。
艾拉里克看着这位年轻的爵士许久,随后将目光投向了远处的奔流河,喃喃自语。
“那阁下觉得……暮色行省也能有这么一天吗?”
如今那片土地已是满目疮痍。
轮番到来的绿林军与裁判庭将十数代人的积累都摧毁殆尽,暮色森林已经变成了比战场更残酷的地狱。
雷鸣城需要十数代人才能完成的积累,他们不知道得多久才能完成,也许永远也完成不了。
只要国王还在那里。
韦斯利却不似他那么悲观,不假思索地点头。
“我觉得你们可以。”
艾拉里克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为什么?”
韦斯利爵士笑了笑,视线投向了艾拉里克男爵刚才看着的河水,并随着奔腾的河水飘远。
“因为一千年前,我们的祖先沿着奔流河顺流而下,那时的你们是我们的梦想之地,而这里还是一片荒芜的沼泽。如今的情况不过是反了过来,现在轮到我们来帮助你们了。”
艾拉里克的神色微微动容。
他想了很久,此刻终于想明白了,为何身为一名“流官”的自己会对那片土地有如此深厚的感情。
或许是因为他与生活在那儿的人们一样,他的汗水也播种在了那里,却被一把愚蠢的火焰付之一炬。
那是他的心血。
他这一生如履薄冰,最后却得背上无能者的骂名,或许还会有一位“仁慈”的国王来审判自己。
等裁判庭离开之后,那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情。
这场大火的责任还没有清算呢,岂有国王审判自己的道理?
他的选择只有一个,那便是搜刮暮色行省农奴们手中最后一点财富远走他乡,放弃领地与头衔,去新大陆当个富翁。
那其实也是国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给他的奖品——
如果不想活着被审判,那就带着钱和骂名滚。要么被推上绞架,在民众们的唾骂声中耻辱地死去。
等艾拉里克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从一位兢兢业业的行省总督,变成了他自己口中的“虫豸”。
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是筹建一个“暮色行省议会”。
这是爱德华·坎贝尔的提议,为了暮色行省变成暮色公国,他打算将坎贝尔公国的模式复制过去。
而在建立这个议会之前,他必须先联合当地真正掌握实权的人物,尤其是受到国王迫害的人,建立一个能够对抗西奥登统治的“影子内阁”。
曾经,他怀疑爱德华的野心能否成功。
毕竟驻扎在暮色行省的狮心骑士团是整个王国最精锐的力量,而狮心骑士团的团长更是拥有着半神级实力!
但现在他却毫不怀疑,坎贝尔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艾拉里克深吸一口气,像是把沉睡多年的胆气重新装回胸腔。
“韦斯利爵士,”他低声道,“我期待见到大公陛下。”
韦斯利爵士欣然颔首。
“我想,我们的陛下亦是如此期盼着您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