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
“这几十年,看小报的人怎么一下子增加这么多?”
就在刘宏登基没多久,
负责宫廷事物的宦官们,便因为不满窦妙父女,意图清除“阉党”,缔造“众正盈朝”的局面,从而再度于皇宫中发起政变,
最终使得刚刚继位几个月的皇帝,直接捡漏,摆脱傀儡身份亲政的时候,
颇感闲适的上帝终于咸鱼翻身,回顾起了自己这些年的“政绩”——
虽说由何博亲自处理的事务,是少之又少,两只手完全数得过来,
可作为领导,
最重要的技能,不就是知人善任吗?
上帝既已所托得人,哪里需要再来辛苦自己呢?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
何博理直气壮的将很多人与事,放生给了西门老大夫,还有其他有能力,被他抓来当壮丁的死鬼。
而当一路检查到“报郎”们这边时,
听了那些于暗中负责四方交流,以免如今繁衍到整片大陆范围的诸夏后裔,长久的失去联系,从而引发不好问题的报郎的工作汇报,何博忍不住发出了上面的小小疑问——
报者,
通九州之讯也。
而报郎们平时要做的事,便是把诸夏分布的西海、中原、新夏等等区域消息收集起来。
不论大小,不管好坏,
或是通过言语,或是通过那被各地朝廷查了许多年,也查不出根源的“私报”,
将之从这里,散布到那里。
当然,
大多时候,是向着小民传播,
让隔着千万里之遥的诸夏血脉,能够知道同族在远方的情况,并知晓即便主干与枝叶分岔多年,仍旧喜爱吃相似的食物,仍旧延续着相同的习俗,生活上也有着相同的苦恼。
这是上帝对诸夏的偏爱。
若有上位者听闻,从而推断出他地近况,做出些许动作,那也只能算是附带影响。
若有人闲着没事,想要参与进来,在小报上写些闲话怪话,那更是无妨。
反正这也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
一个来历不明的三非报纸,若是只知道书写那些枯燥无味的圣人之言,那还不如去看书呢!
可以说,
报郎们是在“奉旨八卦”。
不过,
撇去嘴皮子上的劳累,以及传讯东西的奔波不提,
那直接印刷出来,能够让翻阅的人,观见其文字,知其内容的小报,却一直不怎么受人欢迎,
属于阴司下辖众多业务中的,纯纯负资产。
即便生者死鬼之间,自有生活上的区别,
可制造纸张,印刷文字,也是需要投入一定精力的。
投入多,回报少,又有谁会高兴呢?
做鬼还要吃苦的话,
那还不如直接消散,回归天地自然呢!
“是因为西海那边的缘故吧。”
由于生前发明了活字印刷术,因此被上帝安排了这方面事务的张衡,忍不住说道。
他的话语中藏着些许的叹息,想来是见到了宋国的昌盛,又目睹了汉室的衰败,心里难过起来。
“宋国君臣在推广教育之事上,十分上心,使得民间识字的人得以增多。”
而国力昌隆,做什么都有盼头,
自然也让百姓乐于供养子孙继续读书,进而参加科举,改换门户。
不同于即便得到宋国的帮助,暂时平定了国内起义,也坚定的走在王朝末路上的隋国、杞国,
不同于地方混战,国君以周天子的状况,一直苟活于世的齐国,
也不同于表面上太平,实际是处处隐患的汉朝,
宋人的未来是有希望的,
所以他们对美好的未来,很是向往,岂会不愿意投资?
“可和、顺之时,也对教育十分重视啊。”
何博指出了这一点。
张衡的老脸看上去更加苦涩了。
他说:“和、顺的政策难以持续……怎么能与宋国相比呢?”
至今为止,
宋国的皇帝还没有出现英年早逝的,相继登位的君主,也像两汉之初一样,没有跌出水平线。
更重要的是,
西海的特殊情况,使得宋国必须要用教育、人才,来弥补与中原的差距,
不然的话,
分科考试,糊名唱榜的科举制度,也不会在宋国成型。
明君早逝,昏君也早逝的今汉……在延续政策这方面,怎么能跟西海相比呢?
而且今汉和帝以后的朝局,呈现出规律的“明昏交替”局面,
往往处于青壮之年的明君,还没来得及将自己治国的想法完全推行,就要早逝,就要被后继的君主、或者掌权的权臣打断。
如此起起伏伏,忽软忽硬,
再好的身体,再精壮的汉子,也要被折腾得萎靡不振,
何况一个庞大的国家呢?
“这么说,就有点伤他们了。”
何博哈哈了笑了起来,“你估摸着是在西海待的久了,不怎么回中原看看,因此不知道,和顺二帝的政策,还是取得了一些功效的。”
在死下来后,
也许是预测到了汉室的情况,
张衡便向上帝请求,自己负责西海那边的事务,而将中原这边,交给了王充。
后者生前便对为官做宰没什么兴趣,也见识过官场的黑暗,倒不像张衡这位老后生一样,生出对未来波折的逃避来。
听到上帝的话语,
王充也配合的将中原这些年的小报情况,递给张衡翻阅。
“这倒是真的。”
“固然比不上宋国,但比新夏那边,还是要好不少的。”
只是具体分析下来,仍旧让张衡眉头不展。
只见老头从中原的小报中抽了几份,观看起上面那些,由生者使用笔名书写的文章语段,转而便哀叹道:
“没有宋国的堂皇光明。”
“阴阳怪气的倒是不少。”
原本,
汉人若是想骂自家的朝廷,是可以直言不讳,出口成脏的。
毕竟汉室从定都长安时起,对于民间言论,便极为随便,
集权霸道如武帝,也对所谓的“汉有六七之厄”,听之任之。
及至前汉之末,更是有“汉室将终”的谶语,满天下传播。
今汉此前,以正统自居,延续了前汉的法理与统治,自然不会在这方面做防民之口的事。
奈何桓帝是个很任性的君主,
他当皇帝就关心两件事——
首先是维持住社稷宗庙,让自己享有至高的权柄,
其次,那就是畅爽快活了。
他当皇帝就是要享受的,
即便要听坏话,
那也在梁冀专权之时,听了满满两耳朵,
额度已经达到了!
所以当清流们聒噪的声音惹得桓帝心烦时,他便大手一挥,搞了党锢。
自此,大汉“言论自由”的传统便遭到了破坏。
世家大族的子弟倒还不用担心太多,想说什么可以继续说,还能借此搏一搏“正直”的名声。
但下面的人哪有这样的底气呢?
越往下层去,除却那些还未乘风化龙,自有一番胆魄的英杰,
大部分人做起事来,便是畏首畏尾。
他们是承担不起闯祸、失败的代价的。
能多多的苟活一些年头,让自己能够无病无灾的死去,装在单薄的棺材里被埋入黄土之中,已经是百姓间难得的好命了。
所以当一些出身优渥的王孙公子,嘲笑百姓的短视、怯懦时,后者也只能苦涩的应下。
被嘲笑的多了,
他们也不由得忘记自己少年时的活泼好动、一往无前,只觉得贵人们说的一点问题也没有。
他们就是胆小怕事,毫无主见的氓流。
因此,
哪怕小报上从不会出现人的真名,他们抱怨时也透着几分小心。
从不直言国政,只发挥着世人天生就会的阴阳怪气,生怕被朝廷的掀开伪装,然后抓到监牢里去。
好在朝廷永不可能找到小报的幕后主使者,
他们的担心是白费了的。
但连指出朝廷的错误,抱怨自己在生活中遭遇的苦难,都不能直言了,
这难道还不能显露出朝政的败坏吗?
周厉王时,禁止国人说他的坏话,逼得大家用眼神交流。
现在大家恐惧“党锢”的影响,使用着虚假的名号,也只敢委婉的诉说内心想法。
那日后呢?
如果以后的朝廷,权势更加集中强大,能够做到像鬼神一样,监控百姓的言行,
那其一旦堕落下去,
再委婉的话语,只怕也会遭到封禁,
夸赞的声音不够响亮,也要被列为新的罪责。
“而且这些人识文断字,善用经典,却还对朝廷抱有埋怨……这怎能让我感到开怀呢?”
张衡继续叹着气,神情间满是疲惫与无奈。
他想:
国家广建学校,用来培育人才。
但其中学子读书出来后,却要受限于出身、人脉等等缘故,无法获得相称的职业,只能坐在一县小吏的位置上,被世家出身,学识涵养远远不如自己的上级呼来喝去,
一旦有了功劳,那是上级升职加薪的凭靠。
一旦有了罪责,那是做事的自己“有负皇恩”的表现。
若不甘心的想要往上爬,辛苦攀附上了贵人的关系,也要接受“举主”与“被举者”间的关系,被绑在他人的身边,行事无法自由……
这怎么会让那些寒门子弟,不生出怒火呢?
张衡是在地方上做过事的人,
死后更是前往各地,进行过更加广泛深入的学习,
他自然明白,大量怀才不遇,对朝廷怀有不满的人存在,会对国家造成怎样的冲击。
偏偏察举制下,
世家大族的力量根深蒂固,
即便身为皇帝,也无法册立出身普通的妃子作为皇后,只能从世家贵女中选择。
他们才不会让出自己通过世世代代的努力,好不容易占有到手的资源。
人欲是填不满的,
贵贱的划分,也会随着人欲永恒存在。
想要摆脱这样的枷锁,那就只能使用纯粹的暴力。
“棋盘上的棋子,向来是越下越多的。”
“哪怕偶尔‘吃掉’几枚,也总赶不上后续落子的速度。”
见张衡一副“死了也要愁”的模样,何博便用自己深厚的围棋理论,对他进行安慰。
“再宽大的棋盘,总有被棋子占满的一天。”
老鬼喜偷偷的在旁边提醒他,“围棋下不满的。”
落的子多了,总有几个要被围住,被吃掉,从而在棋盘上留下几个空缺,供给棋手进行争夺厮杀。
何博从善如流,当即收回了前面的话,重新整理语言说道:
“越到后面,越是拉扯,对着那为数不多的‘气眼’争来抢去。”
这是很令人烦躁的事,着实的消耗精力,浪费时间。
“所以,我一般建议下棋不要执着于棋盘上的输赢。”
棋子只有跳出棋盘,才能打到高高在上的棋手脸上。
如果挨了一下,
棋手还不愿意放弃自己的辛苦布局,
那棋盘跟着动一动,也是可以的。
“痛苦一下,之后就能迎来一段平稳顺畅的时间。”
即便新的棋局,最终也会沦落到上一盘的境地,
但每一盘的棋形,终究不一样。
全新的玩法,全新的场面。
曲折反复,
到底还是在向上徐徐而行的。
“再者说,再烂也是烂在自家锅里嘛!”
张衡无奈的应下。
何博微笑着继续翻阅小报,随后发现上面一篇言辞恳切、语气天真的文章:
它罕见的,直接指出了朝廷的黑暗,并阐述了自己的志向,表达了忠君报国的情怀。
口气很大,一看就知道,不是一般人家养出来的孩子。
上帝于是翻到末尾,看到了书写者的名字。
“哦。”
“是阿瞒啊!”
“也对,他这十几岁的年纪,正是满怀赤诚,志向高远的时候。”
“说想要匡扶汉室,帮汉室远征西海,树立中央之国的威望,倒也正常!”
而按照曹阿瞒喜欢跟袁绍抢新娘子的作风,
他会在小报上“实名”写文章,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溜达过来,想要混到上帝身边,看看有意思的小报的刘老三正好听到如此评价,搓着手就将之接了过来,看的啧啧有声。
“是小孩写的文章?”
“难怪没有当世那些腐儒的别扭酸涩,一派纯然真诚的气象。”
他转头询问何博,“阿瞒是谁家的小儿?”
“是曹参的后人,中常侍曹腾的孙儿。”
汉太祖当即一拍大腿,对着大汉世代的忠良称赞起来:
“好!”
“不愧是曹氏血脉!”
“这小子打小儿就这么有志气,以后保准能像曹参当年辅佐我一样,辅佐汉室之后的君王!”
“那要是还没等到他成长,汉室就没了呢!”
何博故意问他。
刘老三倒也无所谓,“那也没关系!”
“反正乃公后人满地乱跑,中原的花谢了,其他地方的开得鲜艳也不错嘛!”
他可不像嬴秦先君,
明明中南有个越国,戎洲有个梁国,泰西有个北秦,
明明血脉得到了很好的延续,
却还会喊着“嬴秦亡了”这样的哭丧话。
“如今天底下姓刘的,十有八九是我传下去的种!”
“我有什么好遗憾的?”
“走,喝酒去!”
把刚刚还称赞着的小报一甩,
刘老三十分熟稔的跟上帝勾勾搭搭起来。
何博也配合他,当场宣布停止工作,跟着一块嚷嚷着不成调的楚歌,跑去找三闾大夫要粽子下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