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阳光正好。韩信编纂兵书有些疲累,信步走到溪边,恰好遇见正在那里晾晒布匹的吕后。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一个是曾被对方设计险些擒杀的功臣,一个是曾视对方为心腹大患的掌权者。
恩怨纠缠,几乎贯穿了汉初那段最波澜壮阔的历史。
远处的刘盈和几个知情的穿越者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生怕这两位“宿敌”在桃源这净土之地再起冲突。
然而,预想中的剑拔弩张并未发生。
韩信看着吕后,吕后也看着韩信。
片刻之后,韩信微微颔首。
吕后也轻轻点了点头。
没有言语,没有寒暄。
随即,韩信转身,继续沿着溪流散步。
吕后则低头,继续整理她的布匹。
仿佛只是两个普通的邻居,在田间地头偶然相遇。
一切,尽在不言中。
来到这桃花源,前尘往事,恩怨情仇,便都随那溪水流去吧。
此地,只余平静。
刘盈看着这一幕,心中最后一块石头悄然落地。
他知道,这片他一手创建的世外桃源,终于真正成为了所有居住者,无论他们来自何方,有着怎样的过去,都能够放下包袱、安然栖居的家园。
——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
自刘盈悄然隐退,刘恒继位,转眼已过去二十四个春秋。
这二十四年,是大汉帝国休养生息的黄金时代。
汉文帝刘恒以其仁德之名载入史册,他重德治,兴礼仪,以身作则,倡导节俭,宫中帷帐不施文绣,妃嫔衣不曳地。
他励精图治,轻徭薄赋,废除苛刑,使得因连年动荡而凋敝的社会经济得到了显著的恢复和发展。
仓廪逐渐充实,人丁日益兴旺,百姓生活相对安定,史称“文景之治”的序幕,由他亲手拉开。
然而,盛名之下,亦有隐忧。
刘恒性格宽仁,不喜兵戈,其执政重心始终在于内政民生,对于武功开拓,则显得保守甚至有些力不从心,这直接导致了大汉对外威慑力的减弱。
昔日被刘盈强力纳入朝贡体系、并派兵驻守的朝鲜与倭国,在经过多年的观望和试探后,见长安方面并无进一步的强势动作,便开始阳奉阴违,逐渐摆脱控制,最终再次脱离了汉朝的直接掌控,恢复了事实上的独立状态。
对此,刘恒心中充满了对兄长刘盈的愧疚。
他深知,这些疆土是皇兄当年呕心沥血、甚至不惜背负“修正历史”的重担才稳固下来的,却在自己手中丢失。
每当想起,他便觉无颜面对兄长。
同时,为了朝局稳定,也为了保护三哥刘如意,刘恒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他宁愿背负“武功不彰”、“丢失国土”的帝王污点,也始终没有下旨召镇守西域凉州的赵王刘如意回长安执掌全国军权。
他太清楚了,刘如意军功卓著,在军中威望极高,一旦回京,必然会被某些别有用心之人利用,成为攻击自己的工具,甚至可能引发新的动荡。
让三哥继续留在边疆,既是信任,也是对他最好的保护。
而刘如意,也用行动证明了弟弟的苦心没有白费。
他那位不甘寂寞的母亲戚夫人,在刘盈“去世”后,依旧屡次试图通过各种方式教唆、甚至胁迫刘如意争夺帝位。
最终,对母亲彻底失望的刘如意,做出了一个痛苦却决绝的决定——他将戚夫人秘密送往遥远的精绝国,派人严加看管,确保其再也无法兴风作浪。
此后母子二人,此生再未相见。
刘如意以他对朝廷的绝对忠诚和对兄弟情义的坚守,无愧于刘盈当年的托付,也无愧于“赵王”之称。
——
未央宫,温室殿。
曾经象征着活力与新生的殿宇,此刻被一股沉重压抑的气氛所笼罩。
汉文帝刘恒病卧于龙榻之上,面容憔悴,气息微弱。
二十余年的勤政操劳,耗尽了他的心力。
他知道,自己的大限将至。
太子刘启跪在榻前,紧握着父亲枯瘦的手,这位自幼便展现出惊人政治天赋、性格比其父更为果决甚至有些严苛的储君,此刻泪流满面,充满了对父亲即将离去的恐惧与不舍。
“启儿……”
刘恒的声音虚弱却清晰,“朕……朕这一生,谈不上雄才大略,唯谨记你伯父教诲,与你母后同心,力求……保境安民,使天下休养生息……”
他浑浊的目光凝视着儿子,仿佛要看进他的灵魂深处:“你……聪慧果决,胜过朕多矣……然,为君者,不可只恃权术……要记住……‘保境安民’四字……江山之重,在于百姓……切莫……穷兵黩武,徒耗民力……要让百姓……好生活着……”
这是刘恒一生执政理念的核心,也是他对儿子最深的担忧与期盼。
他看出刘启骨子里有种近乎无情的政治机器般的冷静与狠辣,他怕儿子将来为了功业,忘记了根本。
刘启泣不成声,连连叩首:“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必当宽厚待民,轻徭薄赋,使我大汉百姓安居乐业,永享太平!绝不敢有负父皇期望!”
看着儿子郑重起誓,刘恒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浅笑,他挥了挥手,示意刘启和其他侍奉的宫人暂且退下。
空荡的宫室里,只剩下刘恒一人。
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熟悉而又冰冷的宫殿,思绪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数十年前。
那时,这里还不是这般沉寂。
皇兄刘盈正值年少,带着他们这群年纪相仿的弟弟,偷偷溜到椒房殿附近,想去偷看新来的宫女,结果被敏锐的鲁元皇姐发现,叉着腰将他们好一顿训斥,皇兄则嬉皮笑脸地讨饶,引得众人哄笑……那时的未央宫,充满了生机与烟火气。
后来,皇兄登基,对他信任有加,多次让他监国理政。
正是在皇兄的放手锻炼和悉心指点下,他才从一个谨慎的藩王,逐渐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成熟政治家。
皇兄的目光,总是带着鼓励和肯定,仿佛在说:“恒弟,你可以的。”
往事一幕幕浮现。
大哥刘肥,那个敦厚的老好人,早在多年前便已病逝,他扶棺痛哭三日,送走了最后一位同父异母的长兄。
三哥刘如意,身子骨依旧硬朗,依旧镇守着西陲,但他们兄弟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仅有书信往来,再无见面。
或许,“二龙不相见”,避免任何可能的猜忌与风波,是对他们兄弟情谊和帝国安稳最好的维护。
“皇兄……”
刘恒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近乎呢喃的声音,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巾,“临终之前……真的好想……再见你一面……就像小时候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