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远门?”莫泊桑率先打破了沉默,替所有人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没等莱昂纳尔多做解释,他就急着追问:“多远?意大利?瑞士?还是像上次那样,去维也纳?”
莱昂纳尔摇了摇头,平静地吐出一个让所有人都诧异的答案:“不,比那更远。是美国。”
“美国?!”
这声惊呼几乎是同时从好几张嘴里迸发出来,随即房间里响起一片难以置信的低语和质疑声。
于斯曼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那个满大街都是牛仔、印第安人和暴发户的野蛮国家?”
他连“美国”这两个字都不愿意提到,仿佛说出口会玷污了自己的品味。
保尔·阿莱克西瞪大了眼睛:“上帝啊,莱昂,你是认真的吗?横渡大西洋再回来?那得花上好几个星期!
而且,去那里能做什么?给那些只关心钢铁和铁路的百万富翁们朗读我们的作品吗?”
莱昂纳尔对他们的反应并不意外。
在1881年的巴黎精英圈子里,美国这个国家的形象十分复杂,而且极其分裂。
一方面,由于独立战争时期的渊源,两国在政治层面保持着友好,法国甚至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送给美国的一份厚礼
——一座由巴托尔迪设计,近50米高的青铜神像,以庆祝美国即将到来的一百周年国庆。
但另一方面,在文化上,巴黎的文人雅士们普遍居高临下地认定那片新大陆是“没有文明”的荒漠。
拿破仑时代的外交大臣塔列朗那句刻薄而广为流传的评价——“可怕的猪,而且是傲慢的猪”——仍在各个沙龙里被引为经典。
他们承认美国大楼里电梯的速度令人咋舌,但转头就会嘲笑整栋楼的墙壁上都找不到一幅像样的壁画。
面对美国,法国人的心就像盯着一列高速驶来、装满黄金的火车——既想跳上去捞一笔,又怕自己被它撞得粉碎。
莱昂纳尔提高声音,压下了房间里的嘈杂:“听我说完,美国驻法国大使列维·莫顿,之前就曾向我发出过访问邀请,但当时我并没有在意。
但现在,我认为这是一个机会。我们不应该把它看作一次简单的访问,而是一次盛大的‘文学布道’。”
“文学布道?”爱弥儿·左拉若有所思。
莱昂纳尔点了点头:“没错,想想看,先生们。一个由在座的诸位,以及我,组成的法国文学代表团,踏上新大陆的土地。
这本身就是轰动性的新闻。我们可以组织一系列公开朗诵会、文学讲座、沙龙座谈。波士顿、纽约、费城……
那些美国富豪和知识阶层,内心都是渴望被欧洲文化,尤其是法国文化‘认证’的,他们愿意为了邀请到我们慷慨解囊。
报纸会争相报道,好奇的市民会挤满会场。我向你们保证,只要运作得当,这趟旅程带来收益,足以弥补你们在巴拿马运河上的损失。”
这个前景相当具有诱惑力,但其他人疑虑并未立刻消散。
昂利·塞阿尔犹豫地开口:“可是,莱昂,我们的作品,美国人能理解吗?
他们读惯了那些惊险刺激的西部和廉价杂志,能欣赏法国文学的精微之美吗?”
莱昂·艾尼克补充道:“还有语言问题,我的英语仅限于在餐厅点菜,相信其他人也差不多。”
于斯曼的担忧则更为实际:“我听说那里的食物糟糕透顶,除了烤牛肉和牡蛎汤,几乎找不到像样的东西。
而且,到处都是喋喋不休的记者,他们会把我们的每一句话都扭曲成耸人听闻的标题!”
埃德蒙·龚古尔年纪大一些,态度更为审慎:“更重要的是,我们如何确保这趟行程的组织和收益?我们要与谁接洽?
场地、宣传、票务……这些事情既琐碎又重要,难道要我们这些作家亲自去操办吗?”
面对这些七嘴八舌的疑虑,莱昂纳尔显得异常镇定和自信。
这些人恐怕想不到,要不了几十年时间,世界文学的心脏,就要从欧洲大陆移植到美洲大陆继续跳动了。
他抬起手,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先生们,你们提出的问题都很实际。但请相信我,只要大家踏上这次旅程,这一切都不成问题。”
他的语气十分笃定:“不能理解法国作品?要的就是不理解!都理解了我们去干嘛?
语言障碍?请各位从头到尾都说法语,哪怕是去餐馆点餐!翻译?让美国人自己请去!
听不懂我们的法语演讲,是他们的遗憾,不是我们的!
至于行程安排,我们会得到最体面的接待——
每个城市、每个大学、每个俱乐部都会为我们敞开大门!
这不是一次狼狈的乞讨,而将是一次风光的文化远征。
请记住,我们不是去迎合、去讨好,我们是去‘布道!”
说完这些,莱昂纳尔环视众人,目光最后落在一直沉默的爱弥儿·左拉身上。
“爱弥儿,你认为呢?梅塘别墅的新翼,难道要因为一次失败的投资而停工吗?”
爱弥儿·左拉深吸了一口雪茄,缓缓吐出烟雾。
他权衡着利弊——莱昂纳尔过往点石成金的能力,和横渡大西洋的风险……
最终,对金钱务实的需求压倒了对文化品格的矜持。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莱昂纳尔的判断,很少出错。我同意!”
左拉的表态像一颗定心丸。
莫泊桑立刻笑嘻嘻地举手:“我当然去!反正我没什么可损失的,正好去看看新大陆的姑娘们是不是真像传说中那么热情奔放!”
都德和龚古尔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也微微颔首:“我们同样愿意试一试。”
于斯曼、阿莱克西、塞阿尔和艾尼克见几位核心人物都已同意,也陆续表示了同意。
毕竟,对于此刻深陷财务泥潭的他们来说,莱昂纳尔的提议是眼前唯一的救命稻草。
看到所有人都点了头,莱昂纳尔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他站起身来,从衣架上取下帽子和外套:“很好。那么具体细节,等我与莫顿大使沟通后再和大家汇报。”
看着莱昂纳尔离开起居室的背影,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只有乔治·沙尔庞捷有点奇怪的感觉,等到左拉、莫泊桑等人都告辞离开,他才突然反应过来——
“既然莱昂纳尔不是和其他人约好的,那他来找我是有其他事?”
不知怎么的,乔治·沙尔庞捷若有所失,仿佛什么重要的东西从他的心脏里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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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后,美国驻巴黎大使馆。
大使列维·莫顿在他的办公室里热情接待了莱昂纳尔。
这里的装饰完全是美式风格,宽敞、实用,墙上挂着星条旗和华盛顿的肖像。
莫顿大使笑容满面地迎上来,紧紧握住了莱昂纳尔的手,力道之大,几乎要在莱昂纳尔的手背上留下指印。
他的声音同样热情:“索雷尔先生,请允许我再次恭喜您!不久前在国际电力博览会上的精彩表现,可是让我们所有人都大开眼界。
您和特斯拉先生展示的那个‘微型巴黎’,还有对交流电前景的阐述,简直太棒了!
连我在华盛顿的同事们都听说了这件事。”
莱昂纳尔谦逊地笑了笑:“您过奖了,大使先生。那只是科学与艺术一次小小的结合尝试。
事实上,我这次冒昧来访,是想和您谈一笔‘大生意’。”
大生意?这个词仿佛带着魔力,一钻进列维·莫顿的耳朵里,就让他的蓝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他信奉的是实用主义,并且对于一位外交官而言,做生意本来就是日常业务,甚至可以当成政绩宣扬。
“哦?是什么样的‘大生意’?请务必详细说说,索雷尔先生。
您知道,我们美利坚合众国,最欢迎的就是‘大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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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托马斯·爱迪生手里正拿着几张薄薄的纸,那是塞缪尔·英萨尔刚刚递交上来的调查报告。
爱迪生的手指划过纸面上罗列的一项项条目,眉头紧锁:
小型碳丝灯珠,来自英国的约瑟夫·斯旺;
交流发电机,购自英国工程师詹姆斯·戈登;
变压器,由法国的吕西安·高兰德提供并授权;
现场用的蓄电池,来自自德国的西门子-哈尔斯克;
……
爱迪生放下报告,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
他没想到,在欧洲,竟然会出现这么一个深谙“整合”之道的年轻人。
那个尼古拉·特斯拉,将来自英国、法国、德国的技术巧妙缝合在一起,创造出了“微型巴黎”。
爱迪生低声自语着:“东拼西凑……”语气里听不出是鄙夷还是认可。
但这种“拼凑”却是实实在在让他的“光明之塔”黯然失色。
这让他感到不快,但也并非全无收获。
他抬起眼,看向塞缪尔·英萨尔,似乎是在安慰自己,喃喃道:
“还好,还好,目前看来,索雷尔只是在法国有这么大的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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