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八一年九月的波士顿,空气开始凉下来,但街市依旧满是喧嚣与活力。
查尔斯河上船只往来如梭,码头的汽笛声与工厂的轰鸣交织;红色的砖房排列紧密,街道上马车辚辚,绅士淑女穿梭其间……
俨然一幅充满生机的北美东海岸都市图景,澎湃着新兴国家蒸蒸日上的脉搏。
在特里蒙特街《大西洋月刊》的主编办公室内,托马斯·贝利·奥尔德里奇正沉浸在手头的稿件中。
这位以眼光敏锐著称的主编,此刻正阅读着马克·吐温寄来的《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的最新章节。
稿纸上,马克·吐温那特有的文字风格,将生动的俚语与犀利的讽刺融为一体,让密西西比河的风光,跃然纸上:
“……河水是一锅浓稠的泥沙咖啡……领航员可不是什么诗意的职业,他得把整条河的脾气都刻在脑子里……至于那些关于河水的浪漫传说?得了吧,在领航员眼里,它就是个反复无常、随时会要你命的婊子养的。”
奥尔德里奇的嘴角泛起会心的微笑。
马克·吐温的笔触剥去了密西西比河神秘的浪漫外衣,赋予它粗粝、真实的生命力。
正是这种将方言俚语与现实讽刺大胆结合的风格,为美国文学开拓出一条迥异于欧洲传统的道路。
从马克·吐温开始,“美国英语”摆脱了“英国英语”的阴影,发出自己独特的声音。
奥尔德里奇欣赏这种活力,尽管它有时显得过于直白甚至粗俗,挑战着传统的审美趣味。
就在他完全沉浸在马克·吐温笔下那个光怪陆离的河流世界中时,办公室的门被“咚咚”敲响了,声音急促。
奥尔德里奇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他厌恶在审阅重要稿件时被人打扰,但仍然强压下不悦,沉声道:“进来!”
门被推开,年轻的助手埃兹拉·皮姆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先生,非常抱歉打扰您,但是……”
埃兹拉·皮姆喘着气,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条。
奥尔德里奇明显很不耐烦:“但是什么?皮姆,我说过很多次,在我审稿时……”
皮姆急忙解释:“是电报,先生!刚刚收到的,从巴黎经发来的!消息非常重要,我认为您必须立刻过目!”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张纸条递到办公桌上。
奥尔德里奇瞥了一眼电报纸,又看了看皮姆急切的眼神,终于还是放下了马克·吐温的手稿,伸手拿起了纸条。
他展开纸条,目光随意地扫过上面的字句——
起初,他的表情还带着余怒和漫不经心;但很快,他脸上的肌肉绷紧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他的眼睛开始越瞪越大,手指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将那短短几行字反复看了两三遍。
电报纸上清晰地写着:
“确认消息。爱弥儿·左拉、莱昂纳尔·索雷尔、阿尔丰斯·都德、居伊·德·莫泊桑、埃德蒙·德·龚古尔、若里斯-卡尔·于斯曼等,将于十月下旬抵达美国,进行为期一月访问。
——驻巴黎使馆。”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只剩下奥尔德里奇粗重的呼吸声。
法国作家?一个如此豪华阵容的法国作家代表团?要来美国访问?
左拉!那个以《小酒店》、《娜娜》震动欧洲文坛的自然主义巨匠!
莱昂纳尔·索雷尔!那个近来在欧洲声名鹊起的戏剧家和家!
还有都德!龚古尔!莫泊桑!这些人名,每一个在文学界都如雷贯耳!
他们代表着现在法兰西文学的顶尖成就和最新潮流。
他们竟然要集体跨过大西洋,来到这个被欧洲人看成是“文化荒漠”的国度?
这太不可思议了!就像一群孔雀,集体迁徙到沼泽上开屏一样令人震惊。
而且这个消息是通过美国驻法国的使馆发出来的,绝不可能是什么人的恶作剧。
几乎在同一时间,类似的震惊在美国东西海岸几乎所有重要的报纸、杂志和出版社蔓延开来。
纽约,百老汇大街的“哈珀兄弟出版公司”总部。
年迈的弗莱彻·哈珀正在与编辑们商讨下一季的出版计划,一封电报被直接送到了他的桌上。
他看完后,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激动得差点碰翻了桌上的墨水瓶。
这个老人连声对身边的儿子吩咐:“快!立刻给我们在巴黎的代理人发电报!多花点钱,争取让他们来一趟我们这儿!快去!”
不远处,位于邦德街的“查尔斯·斯克里布纳父子公司”也陷入了类似的忙乱。
查尔斯·斯克里布纳捏着电报,几乎是跑着往电报房赶去,甚至都来不及写纸条交给秘书去发。
《纽约先驱报》的新闻编辑部里,主编詹姆斯·戈登·贝内特二世在看到电文后,立刻对麾下的记者们喊道:“头条!还有,把十月的版面预留好!
我要你们挖出这些法国佬的一切!他们的行程、他们下榻的酒店、他们说的每一句话、甚至他们早餐吃什么!”
就连南方的《阳光南方周刊》也感受到了这股冲击波。
编辑们在惊讶之余,开始思考如何向南方读者介绍这些代表着“北方佬”盟友国家的作家。
一时间,从东海岸到西海岸,从北方的工业城市到南方腹地,美国出版界和新闻界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彻底点燃了。
要知道,这个时代的美国,虽然说的是英语,但是上流社会以及中产阶级,却对法国文化有一种近乎痴迷的狂热。
在东部沿海的大城市,无论是纽约还是波士顿,拥有“巴黎血统”成了身份通行证。
高级女装几乎一律从法国进口,巴黎顶级时装屋近三分之二的成品卖给外国人,其中大部分是美国人。
许多店干脆用“那位美国人”来泛指所有外国客。
一个富裕的美国家庭,“有品味的生活”的标志是每年能去法国“血拼”两次。
珠宝、衣服、鞋履、望远镜……一切生活用品都要在巴黎买齐,才算完成一次时尚朝圣。
画廊里,法国画作的收藏量完全压倒美国本土作品,莫奈画作最大的收购商就是美国人。
美国国内的海报、室内装饰甚至住宅外观,几乎都直接照搬法国样式。
对不少美国艺术家而言,去巴黎“吸一口拉丁空气”几乎成了必修课。
左岸咖啡馆、法兰西喜剧院、巴黎歌剧院、凯旋门、巴黎圣母院……都是他们笔下反复出现的“圣地”。
甚至就连当时的黑人都会把法国视为“避难所”与“文明标杆”。
来到巴黎的黑人知识分子,往往发现自己处处都受到礼貌与善待,几乎没有受到歧视,以至于有人直呼“法国让我重新做回一个人”。
就连富兰克林都曾说:“所有人都有两个祖国,一个是他出生的国家,另一个则是法国。”
所以,最顶尖的法国作家要来美国巡回访问整整一个月?而且是一群,不是一个!
这足以让美国所有稍有文化和生活品味的人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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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美国驻法国大使馆内,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
大使列维·莫顿的办公桌上,几乎被雪片般涌来的电报淹没了。
那些印着不同电报局标识的纸条,层层迭迭,仿佛一座正在不断增高的小山。
这些电报不仅来自纽约、波士顿、费城、芝加哥的各大出版社、知名书店和报业巨头,还有耶鲁、哈佛、哥伦比亚等著名学府。
它们也渴望能邀请到左拉、莱昂纳尔等人前往讲学,提升学术声望和国际影响力。
除此之外,还有数不清的私人会面邀请,发件人包括华盛顿的政要、纽约的铁路大亨、匹兹堡的钢铁巨头……
他们将这次法国作家团的访问,视为一次进行炫耀性社交的机会。
大部分电报措辞都相当直接,毫不掩饰表示如果能将自己排入法国作家团的行程表中,愿意为此支付“合理的”“丰厚的”赞助金。
许多电报还特别注明,即使无法请到所有作家,只要能够邀请到其中几位,尤其是左拉、莱昂纳尔、莫泊桑和都德,也可以支付丰厚的报酬。
列维·莫顿靠在椅背上,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什么是“幸福的烦恼”。
如何从这海量的邀请中,筛选出能获得最大收益,还能平衡各方关系的行程,成了一道难题。
“既不能只看钱,更不能不看钱……”列维·莫顿喃喃自语,品味着莱昂纳尔交代他的这句话。
时间紧迫,他不再犹豫,拿起笔在信纸上匆匆写第一批名单,然后唤来助手,要求他马上去邮局寄给莱昂纳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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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巴黎近郊,枫丹白露森林的边缘。
“哔——!”
随着莱昂纳尔鼓起腮帮子,使劲吹响手中的哨子,响亮高亢的哨音划破了宁静。
上千辆自行车,陆续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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