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录听前辈们讲过号舍的区别——
比较好的是老号,因为盖得早、地宽满,所以高大宽敞,站得起、转得开。后来扩建的新号,地方小而且偷工减料,所以高不容身、广不容席,令人坐立难安。
但老号有老号的毛病,年代久远,容易漏雨。这要是赶上天公不作美,外头大下里头小下,一不小心打湿了卷子,便只能‘登蓝榜’,下次再来了。所以得带着号顶子,以防万一。
不过在明远楼和至公堂附近的那些老号,因为就在提调官和监视官的眼皮底下,所以修缮及时,基本不会漏雨。考生若能分到此类,就算中头奖了。
当然,什么号都能将就,唯独紧邻着茅房的‘臭号’不行。大热的天,不过半日茅房就会臭气熏天,附近的考生熏都要熏死了,还考试?考个屁。
苏录站在‘圣’字巷口,只见巷口设有栅门,并配备了号灯及水缸。
他回头看看近在咫尺的明远楼,默默祈祷着走进去:‘千万别是臭号。’
还好,第二间就是他的考舍,离着巷尾的茅房远着呢。而且考巷还算宽敞,两人拿着考篮还能并行,显然是老号才有的条件,
‘运气不错!’苏录松了口气,打量着自己接下来三天的战场。
这是个南面敞开的小单间,说是老号,宽也就三尺,深仅四尺,面积不过十二平方尺。简单换算一下,相当于一点三平方米,比个电话亭大点儿有限。
聊以自慰的是后墙高八尺,前檐高六尺,高度还是可以的,不用担心磕到头了。
而且里头是真脏啊,到处都是厚厚的积灰不说,还有好些蜘蛛罗网,幸亏听老前辈的话带了打扫的工具。
苏录便取出笤帚,拿铜盆到巷口舀了盆清水回来,又找了条棉巾围住口鼻,开始尘土飞扬地打扫起卫生来。
不光是他,其他考舍的秀才也一样。这些平时饭来张口,四体不勤的相公们,这时候也都顾不上体面了,纷纷挽起袖子,吭哧吭哧清理号舍。
好在苏录从小干活,手脚麻利,盏茶功夫就把号舍收拾得能见人了。
他又用抹布把两块号板擦回了本来面目,便看到号板上刻着许多名字,当是在这间考舍战斗过的前辈留名。
墙上自然也少不了题诗,其中有一首颇为有趣,每句最后两个字明显是两个不同的笔迹,应为前后两科的考生共作:
‘未曾提笔泪涟涟——不必,
苦读寒窗整十年——未必。
考官若爱生花笔——想必,
三场费尽买花钱——何必。’
苏录不禁莞尔,这想必是学霸对学渣的无情嘲讽,可惜学渣肯定看不到了。
这时他听到巷子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赶紧也从考篮中抽出锤子,摸出三颗钉子,钉在门框和墙上,将号帘和卷袋挂好。
至于号顶子,他打扫的时候检查过,号舍的瓦都是新换的,应该不会漏雨,就先不装了,不然坐在里头太憋气了。
他这才把笔墨砚台、水注铜字圈等考具一样样摆在号板上。
这号板其实是考舍的灵魂。由两块长方形木板组成,内里的一块直接嵌在墙体中,充当座椅。下头还可以放考篮考箱之类。
外头的一块是活动的。墙壁两侧各有高低两道砖缝,当号板插进高处时,就是考试和吃饭用的桌子;当号板插进低处的砖缝时,正好与里头一块平齐,就成了睡觉的床。
可谓将空间利用到了极致。
做完了一切准备工作,还不见考官放题。闲着也是闲着,苏录便取出风炉,在正对着自己位子的墙根下支好,插上烟囱。
又到巷口打了一壶水,还顺便从水缸旁取了几块木炭,投进风炉中,点着烧起水来。
还从食篮中拿出两个糍粑,顺道在炉子边烤着。
他坐在马扎上一边照看炉子,一边观察着糍粑,一时间甚至忘了自己是来干啥的了……
“瓜娃子,安逸得很哦。”一边的考生闻着糍粑的香味嘟囔一声,便也忍不住取出干粮啃起来。
苏录却当没听到的,不交头接耳是他上辈子就知道的考场纪律。
可他上辈子真没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会在考场上生着炉子,烧水烤糍粑……
等铜茶铫的盖子咔咔作响,苏录便熄了风炉,拎起茶铫回到位子上,倒一杯热凉茶,优雅地喝茶吃着糍粑,心里一片祥和。
吃喝完毕,他擦干净手,从考篮中摸出那个蜀王府所赠织锦笔袋,小心抽出里头的毛笔。
这笔一看就有年头,笔杆是根被摩挲得发亮的紫竹,温润贴手,手感极佳。
笔头是短锋硬毫,攒得圆滚滚的,锋尖锐利却不扎手,摸上去润软不燥。
但这些都不是之前让苏录惊讶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这笔它没有笔心!
笔心形如枣核,是毛笔头的中心支撑结构。
但这支笔却没有传统的笔心,而是将笔毫理成长笔头,大半藏于管中,靠笔毫自身的聚拢力和与笔管的贴合度固定。
这种工艺名曰‘无心散卓’,苏录之前只在书上见过。
但他知道,用这种工艺制成的笔,又叫诸葛笔。因为他老祖宗苏东坡一生最爱这种笔。而且还写下一篇《书杜君懿藏诸葛笔》,详细记说自己和诸葛笔的渊源——
东坡先生说自己有个前辈叫杜君懿,在宣州当官时善待制笔名家诸葛氏,所以常得其善笔。
东坡先生应举时,君懿以二笔赠之,终试笔不败!
又过了二十五年,东坡先生被贬黄州,君懿去世许久了,但他儿子还存有当年他在宣州得到的笔,东坡先生拿来试用一下,依然良健可用,令他十分震惊。
后来,杜君懿的儿子将剩下的诸葛笔都送给了东坡先生,还传给他藏笔之法,一直用到苏东坡去世,那些笔依然完好可用!
只可惜,北宋灭亡后,诸葛氏的制笔法也在战乱中失传了,后人只能在传说中回味东坡先生的爱笔了。
但苏录眼前竟是一支如假包换的诸葛笔,而且考虑到赠笔人的身份,他的心便砰砰直跳——莫非这笔,竟是东坡先生留下来的?
这时,明远楼上终于响起了开考的钟声,他赶紧小心收起那支诸葛笔,将茶铫茶杯都放到座位底下,仔细擦净桌面,端坐等候放题。
半盏茶功夫,终于轮到‘圣’字巷了,有外场官将墨卷挨桌分发,考生起立作揖,双手接卷。
场官发完一巷便去下一巷,但有兵丁留下来监视,防止考生互相询问窥视。
至于考生在号舍里干什么,考帘一挂,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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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录拿到墨卷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这还算好的呢。听说南直浙江那边,因为考生太多,等所有人搜完身进场,再发下卷子来,基本天就快黑了,第一天就等于白费了。
今天是个大晴天,强烈的阳光直射进号舍,所以苏录也挂上了考帘,确实稍微凉快了一些。
他一边脱下不透气的襕衫,一边看墨卷上的题目,共有四书文三道,还有五经题二十道,不过只需要作本经的四道即可。
所以头场三天,一共要做七篇文章。时间还是蛮宽裕的,至少对他如此……
于是看完第一道四书题,他便趴在桌上……眯了一觉。
今天凌晨两三点就起床,一刻没停地折腾到现在十点多,脑袋都木木的,必须要先休息休息,恢复下状态再说。
而且儒家反对午睡,所以苏录就上午睡,这样就不算‘朽木’了。
沉沉睡了一个时辰,苏录被烟气呛醒了。着实吓了他一跳……老前辈们没少讲贡院走水的故事,说每次都会死好多人呢。
幸好他夺路而逃之前,先掀开帘子一观察,原来是中午了,秀才们在做饭。
大部分相公不像他一样过过苦日子,都是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货,点个炉子这么简单的活都干不好。不是点不着就是烟太大,一个个熏成了张飞,咳嗽声此起彼伏……
苏录终于明白贡院为什么老走水了,几千个这种货在一起,不走水才叫奇怪好吗!
监场的老军也一脸紧张,拎着水桶随时准备灭火……
还好有惊无险。倒不是相公们学会点炉子了,而是大部分人都放弃了,缩回号舍里吃冷食去了。
苏录这才放下心来,弯腰倒半杯凉茶润润喉咙,便打开墨盒,提起毛笔开始打草稿。
他没舍得用那支诸葛笔,而是将其供在一旁,请东坡先生保佑自己文思泉涌。
乡试考的自然是大题,三道四书题都出得堂堂正正,苏录刚才小憩的时候,便已经有了思路。落笔写时,更是如有神助,既有东坡文气的洸洋恣肆,又守着古文法脉的规矩,不炫技却字字珠玑,看似平实却藏着千钧力道!
黄昏时分,他便将三篇四书文尽数定稿!
这才感到腹中咕作响,果然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便将试卷文具收起,先取两块糕点充饥,然后拿着马扎来到考巷,架起锅子煮肉粥。
ps.可算写完了,没有断掉三更。话说,谁还记得,和尚的基本更是六千字啊。所以求个月票不过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