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考巷中,炊烟袅袅,咳嗽声声。
相公们吸取教训,改进了生火的方法,这回倒有一半人成功起炉。虽然还是烟雾腾腾,呛得人眼泪哗哗,但相公们都很兴奋,各种无声地庆祝,就像破了道难题一样……
苏录也很替他们高兴,人体需要热汤热饭,连着吃冷食很快会消化不良的。
月亮越过棘围时,他的肉粥也熬好了,便用筷子小心架下了锅子,又就着炉火坐上了炉子。
然后他便端着铜锅回到座位上,享用在贡院中的第一顿热饭。
苏录把勺子插进锅里,肉粥粘稠到勺子能立起来。米粒在烛火下闪着油光,因为他加了腊肉丁。为了营养均衡,他还用挖补刀切了些香菇丁和碎菜叶同煮。
他吹凉半勺送进嘴里,大米熬得绵糯,一抿就化,腊香混着香菇青菜的鲜,顺着喉咙滑下去,心里暖洋洋的。
苏录感觉好多年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根本停不下勺,吃了半锅他打了个饱嗝,意犹未尽地结束了晚餐。
果然东西好不好吃,跟环境和心情有直接的关系。
剩下的小半锅粥,苏录便盖上锅盖搁到座位底下,预备明天当早饭。
然后他熄掉了炉火,收拾干净桌面,倒一杯茶,在烛光下揣摩起五经题来。
最近看了从蜀王府借来的书,他感觉自己对本经的理解又上了个台阶。
比如第一道题,题引曰——
《礼记祭统》载‘春祭曰礿,夏祭曰禘,秋祭曰尝,冬祭曰烝’,《礼记王制》云‘天子犆礿,祫禘,祫尝,祫烝;诸侯礿则不禘,禘则不尝。’
题目为——古有天子因边捷欲于夏季加祭‘特禘’,此加祭与经文四时祭序是否相合?考辨其于《礼记》经传有无依据?此举是恪守经义还是权宜变通?
放在以前,他会引《祭统》《王制》,明四时祭‘序不可乱、数不可逾’,说明‘特禘’夏季加祭违常序。然后查《礼记》无‘特禘’名及边捷加祭例,郑玄注、孔颖达疏亦不支持,故无据;承认其合‘敬祖报功’伦理,仍判为权宜变通。
但现在,他看过蜀王府藏的唐刻本《礼记正义》,其中载‘祭有经有权:经者,四时之常也;权者,义起之变也。’
所以,边捷告祖非为滥祭,实为达诚也。此语让他一下跳出常规,升华到探讨礼之本质的高度。
把四道大题研究完了,脑子里大概有个想法,第三根蜡烛也快燃尽了。
苏录便收起卷子文具,把号板移到下层,拼成床板,铺上一层薄薄的褥子,又将考篮盖拿上来当枕头。
洗漱方便之后,他便把披风往身上一盖,枕在考篮盖上准备睡觉觉。别说,这‘枕头’还挺有弹性,对颈椎蛮友好的。
很快,他便在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中进入了梦乡。
~~
与此同时,贡院东墙外,文昌客栈。
单间客房内,地上好大一滩水渍。
苏泰满头满身都是汗水,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他的腰杆微微发颤,呼吸浑浊粗重,每一次举臂都带着便秘似的闷哼,咬肌绷得高高的。
很难想象,这样孔武有力的大汉,只是举一块砖头就会累成这样。但你若知道他已经举了整整一天,就会更不可思议了……
苏泰双臂皆已灌铅,只觉那块砖重逾千斤,指头已经失去了知觉,只能用红布把砖缠在手上,以防摔碎了这事关老苏家文运的传家宝。
他双目圆睁,死死盯着桌上即将燃尽的第三根蜡烛,咬牙切齿倒数计时:“十、九、八……”
客房窗外,奢云珞听着里头的嘶吼声,可把她心疼坏了。
她身后的护卫们看着窗户上那个熊一样的剪影,在不断地举臂放下、举臂放下……眼里却满满都是敬畏!
整整一天了,一会儿右臂一会左臂,一会儿左臂一会右臂,基本就没停过。这是什么样耐力啊?穆诗的男人还是人吗?
“穆诗,姑爷这是在练块吗?”侍卫长小声问道。
“嗯。”奢云珞点点头,不能跟他说太细。
这下罗罗武士们更敬畏了,姑爷已经强的可怕了。为了追求更强,还在拼命地打磨自己,看来对武解元志在必得!
‘我们以后也要努力了。’他们默默下定决心。男人果然一看别人练块就心痒。
“进来吧……”这时屋里传来苏泰的闷哼声,奢云珞赶紧进去给他按摩放松,尽量消除疲劳。
可方法用尽,还是一碰他就呲牙咧嘴。一晚上胳膊抬都抬不起来,连狮子头都是奢云珞喂着吃的。
“这才第一天呢,后头咋整啊……”奢云珞心疼道。
“你不懂,就是第一天最难坚持,越往后越容易。”苏泰却充满信心道:“而且九天下来,我的胳膊又能粗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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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院,乡试进入第二天。
天不亮,苏录就醒了。
他睡得一点也不好。气温蚊子之类还好说,最难受的是这床铺太短了,只有四尺,伸直了腿就悬空着。要想把腿也放上来,就得把身子蜷成个虾米,总之他一晚上翻来覆去也没找到个舒服的姿势。
醒来后只觉得头晕脑胀,浑身酸疼,他索性早早起来,先盘膝练一套老山长教的吐纳功,然后到考巷里打一套老师教的八部金刚功。
这才感觉头脑也清明了,身上也利索了。他便倒掉炉灰,重新填炭生起炉子来,热一下昨晚剩的粥。洗脸刷牙之后,就着块梅菜饼吃光了锅里的粥。
刷干净锅碗筷子,凉茶也烧好了,苏录便将铺盖一卷,床板变书桌,开始打五经题的草稿。
五经题旁征博引,逻辑严谨,每道题的篇幅都在七百字左右,比四书题费劲儿多了。
等他将四道大题定稿,太阳都快要落山了,苏录这才感觉饥饿难耐,一阵阵出虚汗。好家伙,低血糖了……
也正常,他只是早上就着剩粥吃了个饼,之后做题太过专注,一天下来再未进食,那点儿东西早就消化得干干净净了。
苏录赶紧摸出个月饼来点心一下。这会儿七道考题都已定稿,他的心也安妥了,便决定给自己做顿好的。
说干就干,他将考卷和文具收起,把号板一翻,又从课桌变成了案板。
然后他撸起袖子开始忙活起来,先将腊鸡腿和腊鸭腿撕成一条一条放在碗里备用。
接着用挖补刀把腊肉切成厚片,萝卜切成滚刀块,豇豆切段,腌芥菜切碎,最后还切了点葱姜佐料……
备好了食材,苏录便将小风炉烧得旺旺的,先丢进腊肉肥膘靠油。很快滋滋声裹着腊香飘满整条号巷,害得相公们集体抽鼻子。
“哼哼哈……”
看到肥油都靠出来,苏录赶紧捏起姜末撒进去,油花‘滋啦’炸开,香味猛地浓了三分。接着倒腊肉片和腊鸡丝,炒至金黄后,便将豇豆、萝卜块、腌芥菜一股脑倒进去,飞快搅动筷子,让食材都裹上腊油。
最后添水没过食材一指节,他便改成文火,盖上锅盖,安静地等待。
锅里的水开后,盖缝里冒出白汽,腊香混着豆香芥菜鲜,丝丝缕缕钻出来。
苏录又从食篮中拿出个炊饼,放了两天,已经硬得硌牙了。他便耐心地将其撕成小块,一股脑下进锅里。
约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苏录便掀开锅盖,夹一筷子饼吹去热气,咬一口十分软糯,渗出的汤汁香味浓郁,令他眉毛直挑。
苏录便欣喜地端下锅子,都来不及回座位了,就在考巷里大快朵颐起来。
腊味裹着豆香,萝卜绵得入口即化,饼块吸满了汤汁,越嚼越香,简直美味极了!
他竟一口气吃了个精光,这才搁下勺子,满足地长舒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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刷干净碗筷,再泡一壶茶,苏录点起蜡烛,一边喝着茶一边再次检查七篇文章,这会儿天已经黑透了,在烛光下写字笔画容易歪,保险起见就不誊抄了。
收拾收拾睡觉……
第二天起来依然腰酸背痛,好在两套功法练下来,又重新神清气爽。
简单下了个面条,吃完收拾干净桌面,他这才从卷袋中拿出试卷,另换一支笔开始誊抄。
这时最重要的是不出错,字美点丑点还不太重要,因为乡试的考官看到的是誊录手誊录过的卷子。
但誊录手会将错字一并抄录并标注出来。这年月对书写正确率要求很高,只要错字超过三个,文章就直接黜落了。
其实只要有一个错字,就会大大的影响成绩。所以如有错字就要用挖补刀轻轻地刮掉,再以纸浆填补均匀,晾干后重新书写。
好在苏录细得惊人,手脑协调也练到了极致,七篇文章誊抄下来,并无一个错字。
他又认真检查完一遍,确认无误后将卷子装回卷袋中,轻轻吁了口气,头场就算是答完了。
此时已是中午,苏录用剩下的食材做了顿午饭,吃饱喝足,将炊具考具全都收拾起来,泡一壶茶,坐在那里静等交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