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绍虞喉头一哽,还没来得及出声,便被打断。烛火在他骤然缩小的瞳孔中晃动,刘一燝的嗓音如算盘珠子碰撞般生硬的响起。
“但郧阳,不值当!”
孙承宗皱眉,他最讨厌的就是刘一燝这点,国家大事,在他口中就跟讨价还价一样。但要说,孙承宗自己的感觉是宁愿投资郧阳也不愿废除科举。
黄立极垂眸吹动茶碗中的浮沫,微微摇头。
“老夫也是刚知道此事,投资郧阳是陛下一时起意,而且动用的是黔国公的银子和皇店司的资源,内阁无权置喙。”
刘一燝十分意外,凝眸盯着黄立极。
“朝臣意见很大。”
黄立极嘴角微翘。
“问题就出在朝臣意见很大。无论废除科举还是投资郧阳,就是意见很大的结果。
不说新六卫,从九边到天汗、朵颜,从平辽到山东、广东,你们觉得是朝廷圣旨大还是陛下的剑印效力高?老夫最近从京营里听到一个词,特别稀奇,叫——只从中旨。
老夫不知道你们都是第一天认识陛下还是怎么的,以为可以挟天子以令天下,还是挟天下以令天子?
圣意如此,老夫只有两个字——遵旨。”
潞王别府的书房里顿时沉默,孟绍虞低头饮茶,孙承宗目光凝在潞王的书法上,只有刘一燝和黄立极目光对视,互不相让。
刘一燝微微瘪嘴,胡须抖动。
“既然如此,我等就不打扰首辅休息了。”
孙承宗和黄立极共事时间其实很长,也有过很多合作,他还想劝说,但刘一燝已经起身,犹豫了下还是起身。
孟绍虞虽然也起身,但会同馆已经在新城,他其实很为难。黄立极没有让他为难,盯着门口的孙之獬。
“小孙,给大宗伯安排一间客房。”
送走孙刘二人,黄立极和孟绍虞二人又回到书房,茶汤未冷。
“闻叔,我们可能想错了。”
就像刘一燝把钱谦益视为自己的政治接班人一样,别看黄立极对谁都看好,是个人都捧着,他也有自己的政治接班人的,那就是孟绍虞。
他已经把孟绍虞捧为了礼部尚书,按照传统,距离入阁只有半步之遥了。不过,因为小皇帝的任期制,这半步孟绍虞还要等几年。
孟绍虞什么都好,就是他根本没见过小皇帝几次,更别说跟小皇帝说上话了。所以黄立极这次南下,把孟绍虞带上了,就是想继续给他铺路。
孟绍虞既然已经身为大宗伯,那么废除科举就是他当仁不让的政治责任。如果这事在他任内发生,可以想象他本人必然会被喷爆,引咎辞官都可能,更别提什么前途光明的入阁之路了。
他一脸担忧。
“元辅何出此言?”
黄立极轻抿一口茶汤。
“咱们陛下对臣子的了解可真是细心,今日晚膳的驴肉熏鸡都是老夫家乡口味啊,一不小心就多吃了几口,这会还有点撑。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闻叔,废除科举是从南到北开始的,需要八年完成,这可不是一任内阁一任礼部尚书的责任。”
孟绍虞仔细一想,是这道理,但马上又觉得不对。如果不出意外,这八年礼部内阁都有他,而黄立极早暗示做到重启四年就告老了。
“元辅,不说人心动荡,废除科举真的好吗?”
黄立极笑看着他。
“当然好,陛下的眼里是千秋大计,此事无可争辩。陛下说了,如同科举废除九品中正制,今日试举之法必须要取代科举,三百年后,自有后人再废今日试举之法。”
孟绍虞瞳孔放大,手指微颤。
“陛下的意思是,今日科举已经如同当初的九品中正制了吗?”
黄立极倒是颇喜欢潞王的书房格局,打量不停。
“难道不是吗?三十年南状元,江南土豪们自己作死,终于是引起天子警惕了。陛下虽幼,已有三岁亲征之勇,区区刮骨疗毒,又何惧之有?
闻叔啊,知道我为什么要堵住刘季晦的话吗?你做得再好,也永远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你呀,就是喜欢求全责备,有些毛病,有些对手,不是啥大事。
如果所有人都说你好,老夫可以肯定,你坐不到老夫这个位置。”
孟绍虞收敛心神。
“闻叔明白了,多谢元辅教诲。”
黄立极看了看清瘦的孟绍虞两眼。
“明日休息一日,后天你们集体陛见,但是地点是在天工院,到时应该要讨论多项政务。你要注意你的立场,奉君亦要有眼界,驳君必要能精深,下来多做准备吧。
哎呀,陛下是不给我这老头子半点空闲啊。那个四教弘法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礼部有这帮人资料不?”
孟绍虞恭敬拱手。
“闻叔明白。四教资料,孔贞运那里应该有,明日我叫他们给元辅送过来。天色已晚,元辅一到南京就入宫了,还是要早点休息才是。”
黄立极双手按腹。
“不许笑话老夫。吃撑了,要消消食。”
孙承宗和刘一燝离开“潞行云居”也各自乘轿回府,两人只有客套,没有深谈。
大疫结束后,朱慈炅就取消了南京宵禁,不过大明还是没有夜市。沿街灯光明亮处,传出的也尽是丝竹之声。
孙承宗坐在轿中,一度腹诽施凤来,这个继任顾秉谦负责南京治安的前阁老,根本不干人事,他把他现在这个临时差遣完全当做起复的跳板了。
孙承宗也是有赐府的,潞王别府在旧城,他的赐府在皇城,这一路距离还是挺远的,而且要穿过商人聚集区,坐在轿中都被杂音骚扰,让孙阁老憋了一肚子火。
天色虽晚,寄居在孙府的幕僚茅元仪、杜应芳,和新任南户部商税司郎中王则古都还在等待着孙承宗,不得不说首辅抵宁,牵动了无数人的心。
孙承宗随手摘下七梁冠,递给侍奉他的长孙孙之淓,大马金刀的坐在主位上,开口就让他书房内一阵沉默。
“黄中五支持废除科举。”
茅元仪和杜应芳都是举人为官,但两人对试举制多少还是有意见的。童生就可为官,简直是笑话,感情只要会读书写字就行了,那他们蹉跎半生所谓何来?
王则古是进士出身,之前是北京礼部郎中,南京廉政案爆发,孙阁老亲自点将将他调过来,他也就比黄立极早到几天。
“师相,如此岂非已成定局。您不是说来阁老对陛下影响最大吗?能不能——”
孙承宗摆摆手,
“来子由书生意气,他没有南下,其实就说明了他不想跟小皇帝翻脸。其实这件事,老夫想了好几天,也有些犹豫。
江南仕林对此事反对声音并不像想象中大,况且,刘季晦似乎也乐见其成。哼!只要他不沾锅就行。”
茅元仪同样冷笑一声。
“陛下新制才是将天下读书人一网打尽,当然反对声音小了。只是朝廷支撑得起这么大的官僚体系吗?需要加增多少税才养得起这么多官?”
孙承宗摇摇头,看向王则古。
“五月的商税统计出来了吗?”
王则古脸露苦涩。
“师相,还在统计,不过这数量有点惊人啊。另外,皇勋公司那边有部分转到北京交了,有些还没厘清。”
孙承宗点头。
“继则,不用震惊,南直跟北方不一样。不过能收到这么多商税,其实跟十品官也不无关系,没有商人敢偷税,因为他们要堵的嘴太多了,堵不住,还不如依法纳税。”
杜应芳脸露惊讶,他不能与闻机密,也就不打听具体数字了。
“阁老的意思是,新增官员靠朝廷过往火耗就能养活?”
孙承宗冷冰冰的脸庞望向窗外,这个帝国最辉煌的连天灯火。
“火耗这个词说得好,你们可以想象一个衙门人人贪腐吗?火耗养新官,虽不中亦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