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曦微露,山海关角楼上的晨钟被风吹得呜呜作响。
而另一位此国战的关键人物,亦是自辽海波涛中远道而来。
东江总兵,毛文龙。
当皇帝的仪仗尚未抵达山海关时,毛文龙已在孙承宗的安排下,自皮岛乘船,冒着尚未完全消融的浮冰,秘密抵达了关外的军港。
此刻,他正静候于总督府衙的偏厅之内,一颗饱经风霜的心,竟如初上战场的年轻士卒般,咚咚狂跳,几乎要跃出胸膛。
这些年来,他毛文龙镇守皮岛,真真是如野草孤雏,爹不疼,娘不爱。
前有魏忠贤阉党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百般刁难;后有朝中言官攻讦不止,斥其海外糜饷、虚报战功。
皮岛,那是一座孤悬于敌后的炼狱,亦是一座浸满了血泪与希望的丰碑。
然而,天道轮回,否极泰来。
自新君登基,一切便都换了人间。
新君即位之后,仿佛开启了天眼,一眼便洞悉了东江镇这颗海外钉子的绝大战略价值。
但凡毛文龙所请,无不应允。
粮草、军械、饷银、火器,甚至是稀缺的药材与铁料,皆是成船成船地,源源不绝,自登莱水师的航线运抵皮岛。
那份信重与恩遇,直如天降甘霖,让久旱之苗,重获生机。
东江镇,活过来了!
不仅活过来了,更是在这浩荡皇恩的浇灌之下,重新长出了锋利的獠牙与铁爪!
一想到今日便要面见这位未曾谋面,却早已视为再生父母的年轻帝王,毛文龙心中那股激荡之情便如春潮拍岸,难以自抑。
他一遍又一遍地整理着自己那身早已洗得发白的甲胄,生怕有半分的失仪,玷辱了天威。
“宣,东江总兵毛文龙,觐见——”
随着内侍一声长长的传唱,毛文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万千思绪,整了整衣冠,迈着沉稳而有力的步伐踏入了那间决定着辽东命运的总督府正堂。
堂内烛火通明,巨大的舆图依旧悬挂于正中。
孙承宗侍立一旁,而主位之上,端坐着一位身着玄色龙纹常服的青年。
毛文龙的目光与那青年甫一接触,心中便猛地一震,脚步竟是不由自主地顿了半拍。
皇帝……太年轻了!
那是一张俊朗到甚至有些过分的脸庞,眉目如画,肤色白皙,若非一身龙气萦绕,乍看之下,仿若一位饱读诗书的世家公子。
可就是这样一张年轻的面孔之上,那双眼眸,却深邃得如同万古星空,沉静得仿佛历尽了千载沧桑。
年轻与成熟,青涩与老练,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竟如此和谐而又强烈地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
这种强烈的矛盾感,带来的是难以言喻的威压,一种仿佛能洞穿人心,看透世事的绝对掌控力。
仅仅是一眼,毛文龙便明白,眼前这位,绝非深宫之中孱弱的君主,而是一位真正足以驾驭这庞大帝国,并使其重焕荣光的不世之主!
“臣,大明东江总兵毛文龙,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毛文龙再无半分犹豫,疾走几步,对着朱由检的方向轰然下拜,行的是君臣大礼。
那“砰”的一声闷响,是他额头的兜鍪与地面最直接的碰撞,亦是他心中那份积压了太久的感恩与忠诚的迸发。
“天恩浩荡,雨露雷霆,臣与东江数万军民日夜焚香,祷祝圣躬。陛下于臣,于东江,有再造之恩,臣,万死难报!”
朱由检缓缓行至毛文龙身前,亲自伸手将他扶起。
那双手,温润而有力。
“毛卿家快快请起。朕在京城,日夜所思者,便是辽东战局;而辽东战局之中,时时挂念者便是你东江数万孤悬海外的忠勇将士。朕不过是尽了君主之本分,何言再造?真正撑起我大明东陲一片天的,是你们!”
一番话说得恳切至诚,不带半分虚饰。
毛文龙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眼眶,那是在刀山火海中都未曾有过的感动。
待毛文龙起身,皇帝的目光落在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只见其上沟壑纵横,写满了岁月的刻痕与海风的侵蚀。
这才是真正为国戍边,历尽艰辛的悍将本色。
朱由检微微颔首,对一旁的孙承宗道:“太傅,人都到齐了。今日,便让你我君臣三人,为这盘辽东大棋,落下最后一子!”
“遵旨!”孙承宗躬身应道。
三人再度围拢于那巨大的舆图之前,这一次,氛围比昨日更添了几分决绝与锐气。
若说昨日的军议是定下战与不战的国策,那么今日便是要敲定如何战,如何胜的细节。
朱由检亲手拿起指挥杆,目光如炬,直视着毛文龙。
“毛卿家,朕知你东江将士皆是百战余生之锐士,朕亦知你心中夙愿,便是堂堂正正,与建虏决战于辽东大地。今日,朕便给你这个机会!”
皇帝的指挥杆自山海关,一路向东,最终重重点在了那片位于建虏腹心之后的海域。
“依照朕与太傅此前所议,你毛文龙的东江军,此役将扮演尖刀与铁钳的双重角色!”
尖刀?铁钳?毛文龙的呼吸为之一滞,眼神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孙承宗接过话头,用他那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开始阐述这惊天动地的总攻方略。
“文龙,且看。此为总战略:在我宣大、漠南之蒙古联军,如铜墙铁壁,彻底锁死建虏北方之后路,断其兵员马匹之源;我山海关、辽西走廊之主力王师,如泰山压顶,发动正面总攻,牵制其主力,此为正兵!”
老帅的指挥杆,稳稳地划过北、南两条战线。随后,那杆头猛然一转,直指朝鲜与皮岛之间的那片海域,仿佛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而你,”孙承宗看着毛文龙说道,“你的东江军便是我大明此战最大的奇兵!你部须在主力发动总攻的同一时间,自海上出发,如尖刀直插建虏腹心!或袭其粮道,或焚其武库,或直接威胁盛京!务必使其首尾不能相顾,阵脚大乱!最终与我正面大军,形成一个南北夹击,背后开花的完美钳形攻势!”
毛文龙不是没有想过东江镇会在此战中发挥重要作用,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皇帝与孙承宗竟给了他如此之大的信任与重任!
这是要将整个东江镇当成一把决定国运的胜负手,直接捅进皇太极的心窝里去!
毛文龙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那股被压抑了多年的战意如同火山一般轰然喷发!
他双拳紧握,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眼中闪烁着泪光与烈焰。
“陛下!孙阁老!”
他的声音嘶哑而颤抖,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激动。
“这一天,我毛文龙,我东江数万将士,还有那数十万被建虏奴役的辽东百姓,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
说到此处,这些年来所受的无尽委屈,同袍战死的彻骨之痛,孤悬海外的无边孤寂,以及此刻君王信重托付国运的激荡……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瞬间冲垮了这位铁血汉子的泪腺。
潸然泪下!
一个在尸山血海中打滚,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边关悍将,此刻竟是泣不成声。
这不是软弱,而是百炼成钢之后终于得遇知己,终于看到毕生夙愿即将实现的真情流露!
朱由检看着眼前这个哭得像个孩子的将军,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他知道毛文龙的眼泪里包含了太多太多,他没有出言安慰,只是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毛文龙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
那是一双属于战士的手,粗糙,却充满了力量。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更多的言语,但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含义。
“报——”
就在此时,堂外传来一声急促的通传。
一名羽林卫快步入内,单膝跪地,声如洪钟:“启奏陛下,白杆兵统帅秦良玉将军,请旨觐见!”
秦良玉?!
毛文龙闻言,心中又是一惊。
这位女将军的赫赫威名,他早有耳闻,只是不知皇帝为何会在此刻将她也调来辽东前线。
朱由检却是微微一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宣!”
不多时,一位身着银甲气度沉凝的女将在众人的注视下昂首步入堂中,她虽是女儿身,却自有一股山岳般沉稳厚重的气势,眉宇间英气逼人,令人不敢小觑。
“末将秦良玉,参见陛下!”
“秦卿家免礼。”朱由检抬手示意,“你来得正好,朕正与毛总兵商议破敌之策。”
秦良玉起身,目光扫过舆图,随即对着毛文龙微微颔首,算是见礼。
然而真正让毛文龙感到震撼的并非是秦良玉的到来,而是皇帝接下来的话。
朱由检的指挥杆,从皮岛向着辽东半岛的南端缓缓划去,最终落在了那个至关重要的港口之上……旅顺。
“毛卿家,你方才所听,只是你任务的第一部分——为刀,从背后袭扰,使其疲于奔命。”皇帝的声音平稳而有力,“而你的第二个任务,便是为钥!”
“钥?”毛文龙微微一怔。
“正是,钥匙的钥!”朱由检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朕要你在总攻发起之前加强旅顺的防务,清扫周边所有建虏的探子与游骑。大战一响,你要确保旅顺港这把开启辽南战局的钥匙,牢牢掌握在我大明手中,成为一个绝对安全,随时可以吞吐万军的桥头堡!”
旅顺!
毛文龙心中豁然开朗,他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意图,旅顺虽在东江镇治下,但孤悬辽南,防御相对薄弱,平日里主要作为袭扰和情报的前哨。
而现在,皇帝要将这个前哨站直接升级为此战的战略总枢纽!
但他还来不及细想这背后的深意,便听到了更让他心潮澎湃的计划。
朱由检的目光转向秦良玉,沉声道:“秦卿家,随你一同北上的除了你的白杆兵,还有朕为你准备的礼物。自福建、浙江、登莱三地水师抽调之精锐战舰!”
“这些战舰只有一个任务!”皇帝的声音斩钉截铁,“便是载着你麾下最精锐的白杆兵,以及后续的京营部队,在大战开启之后直航旅顺!毛总兵负责港口之绝对安全,而你负责登陆之后以此为基,如烧红的烙铁,狠狠烙进建虏的血肉之中!”
“朕,要在这辽南之地,在建虏的背后,开启第二道正面战场!”
毛文龙的脑海中略微惊讶!
而他身边的孙承宗与秦良玉,脸上同样写满了肃穆与激动,但与毛文龙的惊骇不同,他们的眼神深处更多的是早已知晓全局,此刻终于看到最后一块拼图被安放就位的释然与期待!
显然对于这个石破天惊的计划,皇帝早已与他们二人有过多次的推演与商讨。
而今日当着毛文龙的面,朱由检才将这幅隐藏在水面之下的庞大战争蓝图第一次完整地展现在世人面前!
一陆一海,两路主攻压垮正面!
东西两翼,侧应袭扰断其手足!
海权与陆权,北军与南兵,被皇帝以一种超越时代的大战略格局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毛文龙原以为这只是一场倾国之力的决战,现在才幡然醒悟.这已非单纯的军事行动,这是将整个大明的国运、资源、乃至所有人的意志雷霆万钧地压在了这辽东的棋盘之上!
山海关主力、东江镇、漠南蒙古、白杆兵、三地水师……这几乎是皇帝所能调动的,最精锐,最核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