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金乌已然西斜,光焰不似正午那般酷烈,反倒添了几分醇和的暖意,将山海关镀上了一层熔金般的壮丽颜色。
关墙之上,风卷旌旗,猎猎作响,那巨大的“明”字帅旗与无数迎风招展的日月龙旗交相辉映,仿佛一片赤色的云霞在辽东的天际线上燃起了一场永不熄灭的烈火。
朱由检身着一身玄色盘龙常服,外罩着一件玄狐皮的斗篷以御关外寒风。
他扶着冰冷的垛口,目光投向关外那片苍茫而萧瑟的土地。
身后,孙承宗、祖大寿、吴襄、秦良玉、毛文龙等一众文武魁首皆甲胄在身,肃然而立,如同一尊尊沉默的铁铸神像拱卫着这位年轻的大明天子。
人群之中,尚有一位身着青色素面官袍,须发花白,面容清癯而眼神澄澈的老者,与周遭的铁血肃杀之气略显不同。
此人便是当今太医院的耆宿,如今更是领了一个崭新而权柄极重的差事——“大明军医总署”的署正,傅懋光。
这军医总署乃是天子亲设,其名取自“总揽军伍医事,署理天下兵丁康健”,实则是一个独立于太医院与兵部之外,由皇帝直接辖制的特殊衙门。
其职,非但疗伤治病,更兼药品研发、防疫推行、卫生监督之责,权柄之重,已然凌驾于寻常后勤司职之上。
傅懋光早年弃儒从医,有悬壶济世之志,更曾亲赴辽东救治时疫,对关外风土病症知之甚详。
此番受天子破格擢拔,委以重任,虽已年近花甲,却只觉一股沉寂已久的热血,再度于胸中奔腾。
朱由检久久凝视着关外,缓缓开口,声音被风带得很远,却依旧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诸卿,看这关墙,固若金汤。再看这关外,朔风凛冽,一片死寂。然则,就在这片看似空旷的土地之下,埋葬了我大明多少好儿郎的忠骨?”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神情一凛。
祖大寿与吴襄这些久镇辽西的将领,眼神中更是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沉痛。
“回陛下,”孙承宗躬身道,“辽事十数年,我军战殁之士卒,数以十万计。其中,真正殒于锋镝之下者,不过十之三四。余者……多为伤病、冻馁所折磨,未死于战阵,却殁于营帐之内。此乃臣等为将者,心中永远之痛。”
“孙阁老所言极是。”朱由检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一场大战,胜负非独决于沙场之上。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此乃古之常理。然朕以为,与粮草同行者,更应有药石。朕要的不只是能战之兵,更是能活下来的兵。一个老兵的价值,远胜十个新卒。而要让老兵活下来,靠的不仅仅是坚甲利刃,更是这救死扶伤的医道!”
说罢,他将目光投向了傅懋光:“傅卿家,朕交予你军医总署的三件要务,如今在关宁军中,推行得如何了?”
傅懋光闻言,苍老的脸上泛起一丝神采,他趋前一步,自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躬身呈上,口中回道:“回禀陛下,幸赖圣上天授机宜,并孙阁部与诸位总兵鼎力支持,微臣不敢说尽善尽美,却也初见成效。臣已将关宁军中近一月之营中状况,录之于册,请陛下御览。”
王承恩连忙接过册子,转呈给朱由检。
朱由检翻开册页,一边看,一边听傅懋光细细禀报。
“‘玉净甘醴’之制备与应用。此物,军中将士皆以‘天子圣水’称之。”傅懋光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这玉净甘醴正是皇帝授意之下,以蒸馏法多次提纯的高度烈酒。皇帝赐其雅名,既取其澄清如玉,能涤荡污秽之意,又避了酒字,以防军中士卒误饮。
“陛下所授之改良蒸馏法,实乃鬼斧神工。臣已遵圣谕,将其分装于小陶瓶之中,凡军中百户以上军官、医官、亲兵,皆配发一瓶。并颁下军医总署第一号令:凡行军扎营,医官为伤者清创之前,必须以此水净手、清洗器械。凡士卒受创,无论大小,皆需先以此水冲刷伤口,再敷金创药。”
“起初,军中颇有抵触。”傅懋光苦笑一声,“那甘醴触及伤口,痛彻骨髓,宛如沸油浇身,士卒多有惨嚎咒骂者。然则……不出十日,其效用之神,令全军上下,无不拜服!”
“哦?如何神奇?”朱由检明知故问,含笑看着他。
“回陛下,以往军中士卒,但凡受了较重的皮肉之伤,十人之中便有三四人会伤口红肿流脓,高热不退,军中谓之‘发风’,一旦如此,便是九死一生。自推广‘玉净甘醴’清创以来,几月间,关宁军中操练受伤以及与关外零星游骑冲突受伤之士卒,共计三百四十七人。
此三百余人皆用甘醴清创,竟无一人发风!伤口愈合之速,远胜往昔!如今军中士卒视此物为保命之神药,纵是再痛,亦咬牙忍受。私下里皆感念陛下天恩,称其为‘天子活命水’!”
这番话傅懋光说得是慷慨激昂,而一旁的祖大寿与吴襄,则是感触最深之人。
祖大寿瓮声瓮气地开口了,这个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悍将,此刻脸上竟满是敬畏与感激:
“陛下,傅署正所言千真万确。末将麾下一个亲兵前几日与鞑子哨探对射,臂上中了一箭,箭头带钩,拔出来时血肉模糊,好大一个口子。
若是依着往常,这胳膊十有八九是废了,能不能保住命都得看天意。可军医就是用那圣水生生给他冲了半瓶,那小子疼得昏死过去。末将当时还骂那军医,这不是折腾人嘛!结果……嘿!第二天就退了烧,如今不过十来天,伤口已经结痂长肉了!这简直是神仙手段!”
毛文龙在旁听得是目瞪口呆,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东江镇缺医少药,士兵受伤,多是撒一把草药灰,用布胡乱一缠,听天由命。他从未想过,一瓶看似普通的“烈酒”,竟有如此逆天改命之奇效!
毛文龙看向皇帝的眼神,已然从之前的敬畏,多了一层深深的崇拜。
朱由检微微颔首,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他翻过一页册子,继续问道:“金创药呢?”
傅懋光精神更振:“此药亦是陛下亲授方略,由臣与太医院诸位同仁,遍览《本草纲目》与历代军中验方,去芜存菁,改良而成。”
“陛下圣明,指出对症下药,配伍为王之理。臣等遵旨将古方中那些效用不明,甚至有毒副作用的,如香灰、铅粉之流,尽数剔除。专取白及、三七之止血,蒲公英、金银花之清热,血竭、乳香之生肌,诸药按君臣佐使之法精确配比。
更兼陛下所言之洁净为本,所有药材皆经清水漂洗、烈日晾晒、高温烘烤,研磨之器皿。制成之药粉,色呈淡金,细腻如尘,以油纸蜡封,确保其干燥洁净。”
傅懋光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自豪:“其止血生肌之效,远胜市面上任何一家药铺的所谓秘传金创药!配上玉净甘醴,一清一敷,双管齐下。陛下,此二物,足以让我大明将士的伤后存活之机,凭空高出三成不止!”
“高出三成……”秦良玉在一旁喃喃自语,这位身经百战的女将军,最是明白这“三成”二字背后代表着多少鲜活的生命,代表着多少家庭的完整。
“好,很好。”朱由检合上册子,赞许地点了点头,“傅卿家,你做得很好。这还只是开始,日后军医总署要将这些标准推行至大明九边各镇!朕要让每一个为国征战的将士都知道,他们的身后站着的不只是冰冷的军法与功赏,更有朝廷为他们预备的活命之方!”
“微臣遵旨!!”傅懋光激动得深深一揖。
处理完治的部分,朱由检的目光转向了防。
他看向毛文龙,问道:“毛卿家,朕让军医总署为你东江镇特制的那味汤药,如今可曾送到皮岛了?”
毛文龙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答道:“回陛下,上个月登莱水师的运粮船,已将陛下所赐的神汤送至东江。共计五千大包,末将已遵旨,令各营火头军,每三日为全军将士熬煮一次。起初,将士们还以为是陛下体恤,赐下的什么补药,都抢着喝。”
他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神色:“不瞒陛下,那汤药味道着实不怎么样,又苦又涩,还带着一股子姜味儿的辛辣。喝过几回后,兵油子们都有些怨言。但是…奇了!真是奇了!”
“哦??”朱由检笑了笑。
“奇就奇在,往年一入秋冬,我东江镇的岛上湿寒入骨,军中患上泻痢、风寒、腿脚肿痛的士兵,十停里至少能占去两停,年年如此,从无例外。
可自从喝了陛下这神汤,不过月余功夫,今年营中患上这些杂七杂八毛病的,竟是寥寥无几!
偶尔有几个身体弱的也比往年好得快!痢疾之症更是比此前降低了一大半都不止!如今不用军官催促,到了日子,兵卒们自己就排着队去领汤喝了!都说这是陛下赐下的祛病仙方!”
这祛病仙方,自然就是针对辽东湿冷气候,以祛湿散寒、健脾益气为主的“祛湿防疫汤”。
朱由检为其命名时,只简单地称为健卒汤,取强健士卒之意。没想到在军中,竟被传得如此神乎其神。
听着毛文龙绘声绘色的描述,孙承宗抚须微笑,眼中满是赞叹。
他早已在山海关见证了此汤的奇效,如今听闻在条件更为艰苦的东江镇亦有神效,更觉皇帝此举实乃洞察细微,恩泽全军之圣行。
“非是仙方,不过是些寻常草药罢了。”朱由检淡淡地说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每一个士卒的性命都关乎着国运。朕所能做的便是尽一切可能让他们在倒在敌人刀下之前,不会先倒在病痛与伤患的手中。”
一番话令关墙之上鸦雀无声。
众将帅望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心中百感交集。
历朝历代,有雄才大略的君主,有知人善任的君主,有严刑峻法的君主。
但像当今这般,将目光投向最底层的每一个普通士兵的生死痛痒,用如此精细入微,甚至可以说匪夷所思的方式,去提升他们的存活机会的皇帝,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种爱护在此刻化作了比任何封官许愿金银赏赐都更加强大,更加直抵人心的力量!
孙承宗上前对着朱由检行了一个无比郑重的大礼,声音苍老而有力:“陛下仁心圣德,泽被三军,实乃我大明之幸,天下士卒之幸!”
“臣等,皆感陛下天恩!”祖大寿、吴襄、秦良玉、毛文龙等人,亦是齐刷刷单膝跪地。
朱由检坦然受了他们一礼,而后亲手将孙承宗扶起,目光再次投向关外:“朕给他们最好的药,是让他们活。但还要给他们最好的粮,才能让他们赢!”
他环视众:“朕知道,将士们私下里对我朝的军粮多有微词。那黑乎乎硬邦邦的炒面锅盔平日里果腹尚可,一旦临战,却难以下咽,更乏滋味。此番倾国之战,朕不要士卒饿着肚子,啃着石块上阵杀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