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一行自城头转下,并未返回总督府衙,而是径直朝着关内一处戒备森严的所在行去。
此处乃是近几个月来整个山海关大营最为核心的机密重地新建的军粮总仓。
这粮仓的格局与寻常囤积米粟的仓禀大不相同。
远远望去,只见数十座巨大的库房鳞次栉比,皆是以巨石为基,夯土为墙,竟有几分皇家内库的气派。
仓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皆是精锐,一个个目不斜视,手按刀柄,其森严之气象,比之存放兵甲火器的武库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众人行至仓前,守卫的军官躬身行礼,验过手令,沉重的包铁大门方才在一阵嘎吱声中缓缓开启。
一股混杂着谷物炒香、肉食咸香与干果甜香的复合香气,便自门缝中弥漫开来,闻之竟令人食指大动,精神为之一振。
“好香的气味!”祖大寿这个粗豪的汉子,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瓮声瓮气地说道。
他这句半是玩笑半是惊叹的话,引得众人脸上都露出了些许笑意,连一向严肃的孙承宗,嘴角也微微上扬。
朱由检淡然一笑,率先步入仓中:“将士们为国卖命,吃得好些,吃得精些,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朕的御膳房只伺候朕一人。而朕的神武司,却是要伺候我大明数十万的虎贲之师!”
这神武司,正是皇帝继军医总署后亲手设立的衙门,其名取“神武之师,以食为天”之意,专掌军粮研发、督造与配给。
此司之官员构成亦是奇特,有来自光禄寺的御厨,有来自户部的粮官,有来自工部的巧匠,更有皇帝从民间寻访来的制糖腌腊干货的大师。
可谓是三教九流,荟萃一堂,只为一个目标.让大明的士兵,吃上这天下独一份的军粮。
众人鱼贯而入,眼前的景象更是让初次到访的毛文龙与秦良玉震撼不已。
只见这库房之内高大宽敞,干燥洁净。
数不清的巨大木架上整齐码放着的并非是寻常的麻袋粮包,而是一个个以油纸包裹得方方正正,再用细麻绳捆扎妥当的“粮砖”,以及一排排以蜡封口的粗大竹筒。
空气中那股诱人的香气,正是从这些规整的包装中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王承恩早已命人备下了一张长案,几名神武司的官员正手脚麻利地将样品摆上。
“诸卿请看。”朱由检行至案前,信手拿起一块“粮砖”,此物入手颇沉,约莫一掌大小,色呈微黄,质地紧密。
他对着众人说道:“此物朕赐名曰武威乾粮。乃是如今我边军将士之主食。”
他目光转向神武司的掌司,一位面白无须,看着精明干练的中年宦官,此人原是光禄寺的少卿,精于膳食,后被皇帝破格提拔,专管这军粮之事。
那掌司会意,上前一步朗声解说起来,声音清亮,条理分明:“启禀陛下,启禀诸位大人。此‘武威乾粮’看似寻常炒面,实则内有乾坤。乃是遵照陛下‘五谷为本,荤素兼益,咸淡适中’之圣谕,穷尽我神武司百余人之心力,历经上百次配伍改良而成。”
他取过一把解剖用的小银刀,小心翼翼地切开一块乾粮,将其剖面展示给众人看。
只见那切面之上并非是单一的粉末,而是呈现出斑斓的复合质地。
那掌司上前一步,朗声解说道:“启禀陛下,诸位大人。此‘武威乾粮’乃是遵照圣谕,将麦、米、豆、黍四种主粮混合为基,再破天荒地混入了鱼粉、肉松、菜干与盐分,最终压制成砖。一砖入口,便等于同时吃了饭、肉、菜、汤,足以让将士们气力充沛!”
众人皆是听得目驰神摇。
孙承宗抚着长须,眼中精光闪烁,他不是第一次听闻这“武威乾粮”的制法,但每一次听都忍不住心生赞叹。
毛文龙早已是按捺不住,上前拿起一块乾粮,先是放在鼻下细细嗅闻,那股子复杂的香气直冲脑门,让他这等终日与鱼干咸菜为伍的人,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他掰下一小块放入口中,初时干硬,但随着唾液的浸润,那块乾粮迅速在口中化开,一股浓郁的咸香率先占据了味蕾,紧接着是谷物的醇厚、肉松的鲜美、芝麻的油润,甚至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蔬菜清甜。几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好吃……真他娘的好吃!”毛文龙忍不住爆了句粗口,随即发觉失仪,连忙告罪,“陛下恕罪,末将是太过激动了!有此等乾粮,我东江的儿郎们,怕是连过年吃的猪肉炖菜都比不上!”
他眼中竟是泛起了泪光,感慨万千道:“陛下,我东江镇的兵在此之前,吃的是掺了沙子的糙米,是咸得发苦的鱼干!行军打仗,怀里揣的就是一把炒得半生不熟的豆子!饿极了,连船上长得海虹都得刮下来生吃!多少弟兄不是死在建虏刀下,而是得了痢疾,活活泻死在行军路上!有了这‘武威乾粮’,干净,扎实,又有肉味,这是救命的粮食啊!”
秦良玉在一旁,亦是取了一小块细细品尝。
她身为女子,心思更为细腻,品咂片刻后,凤目之中异彩连连,对着朱由检一拱手,言辞恳切:“陛下,此乾粮之妙不止于果腹与口味。末将尝之,其干而不燥,咸而不齁,肉虽为粉,却不失其鲜。
更要紧者,其中菜蔬之味虽淡,却如画龙点睛,能解长途行军之口舌焦腻。
军中征战,日久必生厌食之心,此乃兵家大忌。
有此乾粮,将士们食欲不减,则体力不衰。
此一节,看似细微,实则关乎大军万里远征之持久战力。陛下思虑之周详,已入毫芒之境,末将心服口服!”
一番话说得众人连连点头。
孙承承更是补充道:“秦将军所言极是。老夫更看重其中之盐。
古来大战,军中瘟疫横行,非战之损,十常五六。
究其根源,多在饮食不洁,体力衰竭。
如今陛下以‘玉净甘醴’外洁其创,以‘祛病仙汤’内调其身,更以这‘武威乾粮’固其本元。
盐分足,则气力足,百病自退。
此三者环环相扣,互为表里,已然为我大明将士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坚盾!
老臣敢断言,此番国战,我军之非战减员,必将远低于历朝历代任何一次北伐!”
听着众人的赞叹,朱由检心中亦是欣慰,但他只是平静地摆了摆手,指向案上的另一种物事。
那是一根根用油纸包裹,约莫儿臂粗细,长不过一尺的条状物。
他将手中的条状物递给毛文龙:“毛总兵,你来试试。”
毛文龙接过那物,只觉入手沉甸甸的,质感坚硬如铁,上面还嵌着些许坚果与肉松的颗粒。
他用力一掰,竟只掰下了一小块。
放入口中一嚼,一股咸中带香,混杂着猪油浓郁气息与谷物焦香的味道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质地极为密实,越嚼越能品出其中肉糜与坚果的滋味。
“香……好香!也好硬!”毛文龙一边费力地咀嚼着,一边含混不清地说道,“陛下,这是什么肉干混着炒面做的?比末将吃过的任何干粮都要顶饿!就这么一小块下肚,肚子里就觉得热乎乎的,浑身都是劲儿!”
朱由检笑道:“此物制法,并非用的什么饴糖蜂蜜等金贵之物,而是取最寻常的猪油。将炒熟的米粉豆粉与肉松碎坚果混合,再用熬化的热猪油将其拌匀,趁热装入模具,以水力驱动的万斤石碓反复捶打压实,待其冷却便坚硬如石。此物之用,非为日常果腹,而是为解燃眉之急。”
他目光扫过众人:“譬如,长途奔袭,人困马乏,无暇生火造饭;或是两军对垒,鏖战终日,体力耗尽;又或是突围、死守,一口气上不来,便要功亏一篑。在此时刻,取出一块,啃食几口,其中丰厚的油脂与肉糜,便能迅速为身体补充气力,吊住那一口气,重新焕发战力!”
“此物体积小,分量重,能量却是寻常乾粮的三倍有余!朕已下令,此乃战略军资,非执行特殊军务之精锐不得配发。每一名夜不收、每一个斥候、每一个即将投入决死冲锋的勇士,他们的行囊里都会有这样一块。它就是朕赐给他们的,最后一道转败为胜的希望!”
如果说之前的武威乾粮带给众人的是惊喜与震撼,那么这以猪油和重压制成的小玩意,带来的就是更为务实而深刻的颠覆性认知冲击!
在场的,无一不是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宿将,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一口气”的价值有多大!多少次眼看就要到手的胜利,就是因为袍泽弟兄在最关键的时刻,饿得软了手脚,慢了那致命的一步,软了那本该斩将夺旗的一刀!
功败垂成,一念之差,背后往往就是这点气力的有无!
秦良玉的美目之中精光爆射,死死盯着那油纸包裹的条状物。她麾下的白杆兵最擅长的便是山地奔袭,长途作战,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可即便再悍勇的战士也终究是肉体凡胎,会被饥饿与疲惫拖垮。
此物对她的白杆兵而言,何止是军粮?
这分明是能让虎狼之师插上翅膀的神物,其价值无可估量!
众人心中念头急转,越想后背的寒意便越重。
从军医总署到这神武司,从救死扶伤到固本培元,再到这吊命的小玩意……圣上的目光早已超脱了兵法阵图,深入到了每一个兵卒的饭碗伤口乃至肠胃之中!
这场即将到来的国战,他究竟准备到了何等细致入微的境地?
寻常统帅,战前所虑无非兵马、粮草、军械。
可当今天子,却早已将触角伸向了更深更远的地方。
他们这些将帅偶尔听闻的,关于锦衣卫缇骑四出,不仅仅是监控百官,更在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搜集建州的天文地理、民生百态;又闻东江镇与登莱水师的船只借着贸易之名,不断向辽东策反着那些被裹挟的汉民……
这张网.细密到了每一个士兵的呼吸,又宏大到了整个天下的棋局。
众人只觉胸中热血奔涌,恨不能即刻披甲上马!